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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堪回首(三十一)

(2016-10-26 14:45:26) 下一個

當日晚間拓跋燾攜杜至柔回宮。二人用罷晚膳,隨意倚靠在軟榻上休息。杜至柔蜷在皇帝懷裏,麵帶哀愁若有所失。皇帝見狀摸著她臉蛋,低聲笑道:"怎麽還不如意麽?都見過家人了。我看你今日從裏院出來後就不開心。眼圈紅腫不堪,想來是流了不少眼淚。是不是見了家中姐妹什麽都不顧,隻顧抱頭痛哭了?早知你會如此傷心,就不該答應你省親。"

杜至柔悶悶不樂道:"我心裏很不好受呢。今日回家一看,家裏竟然還是老樣子,好寒酸…我在宮裏錦衣玉食的,他們卻還在受苦,不曾沾得一點光彩…我這女兒做得好生不孝呢…"

拓跋燾噗哧笑道:"我不早就說了要給你家人升官麽!你還假裝不願意。"

"我不是怕那些外官又指著我鼻子罵我妖妃幹政毀國敗家蠱惑君王麽?"杜至柔轉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頗為認真地叮囑道:"狴狸心裏要清楚喔,我可不是為了幹政。我是為了骨肉深情,不忍看父母清貧受苦。"

"我知道!你是個孝順女兒!"拓跋燾歪歪頭,疑惑笑道:"杜景言幾世修來的福,養了你這麽乖巧純孝的女兒。"又拍了一下她的臉蛋,笑道:"說吧!想要什麽官?"

杜至柔笑問道:"我要你就給麽?你不怕言官罵你是昏君麽?"

拓跋燾親了親杜至柔的小手,溫柔笑道:"為你挨一回罵也值得。"

杜至柔麵帶感激之色,貼在他身上笑道:"我想讓我父親當中書學的中書博士。中書學是大魏貯才養士之所。阿爺若能在那裏講經授課,過幾年也是門生眾多,桃李滿天下了。我家不圖金銀財寶,隻是讀書人,名滿天下這四字,還是有些份量的。"

拓跋燾欣然笑道:"很好。我也正有此意。如今東宮無主,詹事府成了清水衙門,門可羅雀。杜景言也算有些學問的,放在那裏無所是事的,簡直是埋沒人才。就遷他入中書省吧。給朕好好培養出幾撥棟梁之材來。"

杜至柔歡喜叫道:"謝陛下!那我哥哥…上回,你不是說也給他一個美差當當,對不對?"

拓跋燾被她逗得直樂,嘿嘿笑道:"你記性倒不差。說吧,看上哪個了?"

"蘭台禦史怎麽樣?"杜至柔眼中閃著喜悅的亮光。

拓跋燾的笑容微微一滯,低頭沉思片刻,溫言道:"那位置不適合他的。禦史台是得罪人的地方,杜源秉性溫良嚴謹,有時候刻板叫真,屬於擅做事不擅做人的,許多通融周旋為人處事的道理他都不懂,把他放那裏,反到是害他。"

這個拒絕很是出乎杜至柔的預料。她一時竟不知所措,撅起嘴怨道:"你這不是哄著我玩呢麽?原來剛才都是騙我的?還天子呢!君子一言都駟馬難追。"

拓跋燾笑道:"我並非有意哄你。禦史中丞確實不是隨便什麽人都能做的。況且按慣例,五品以上大員要不由鮮卑人要不由漢人士族擔任…"

見皇帝不鬆口,杜至柔心中不免急躁,打斷他道:"你是嫌我家出身低微?你不是早知道我們出自庶族麽?要不就是嫌阿兄才能不夠?才幹是曆練出來的,你不給他機會,他永遠都不夠資格,那豈不是永無出頭之日了?是不是在你眼裏,我家人就隻是幹活的命,小門小戶的命,不配當大官的命?"

"你怎麽跟我說話呢?"拓跋燾的語音不高,臉色卻暗了下來。杜至柔嚇了一跳,呆呆看著他,不再說話。閣中有片刻的沉默,拓跋燾稍微緩和了語氣,淡淡提醒道:"朝堂上布局慎重嚴密,朕自有權衡考量。三司九卿各司其職人盡其能,天下萬事方能運轉,畢竟不是兒戲。你也需言語恭謹些,不要放肆太過了。"

拓跋燾的話雖然不重,杜至柔的後背卻頓時起了一層冷汗。原來皇帝遠沒有她以為的那般易於操縱。他雖然寵她愛她,可絕不會沉湎女色以至於糊塗到任由她擺布。隻怕無論她怎樣媚惑,他始終不會淪落為昏君,有些事情他無論如何不會依從。以前真是太大意了。把皇帝的百依百順當成了理所當然,不知不覺中便以為自己無所不能了。杜至柔有些懊惱自己的疏忽,又為如意算盤落空而感到茫然無措。局勢緊迫,下一步又該如何?她額頭冒出細密汗珠,心慌意亂飛快偷看了皇帝一眼,見他依然板著臉,咬咬唇冷冰冰道:"陛下教訓的是。妾謹遵陛下聖諭。"

隨著話音落下,一滴淚珠湧上眼眶,杜至柔倔強地抬起臉,硬是不叫它落下。拓跋燾見她又委屈又不肯認輸的樣子,心中大覺不忍,連忙自她身後擁住她道:"是我過於嚴厲了,你別往心裏去。千萬別動氣,傷了孩子就不好了。"杜至柔悶悶地,拓跋燾以為她還在生氣,又勸道:"並非我有意拂你的心意。以杜源的才能性情,在大司農,都水監甚至廷尉監都富富有餘,"杜至柔懦懦道:"不是農就是水,要不就是看監獄的,陛下的意思,不還是幹活的命麽…"拓跋燾忍不住笑道:"偏是你挑揀成性!可知這些地方也都是要緊的。眼看黃河東岸幾省的河堤就要整修完結了,今年入夏以來雨水甚密,這條河的汛情怕是不容樂觀,我想派他去查驗河南那段工程的水利修建。事關水火,怠慢不得。國計民生的大事,派他人去看,總不如自己人去放心。杜源做事一向嚴謹可靠,又在水利監任職多年,經驗資曆都很豐厚,幾方麵考慮,他都是最合適的人選。"杜至柔張口結舌,倒吸口冷氣道:"我當是什麽美差,原來是派他去修黃河呀!很苦的!"低下頭扁扁嘴,小聲嘟囔道:"那還是在都水監呆著罷,至少還能見到幾個錢,還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的。"

拓跋燾笑斥道:"真是婦人之見!自家想要榮寵光耀門楣,也需做出點業績來堵別人的口。一點不肯吃苦付出,隻倚賴朕的姻親裙帶,便是享受了榮華富貴,也讓人家背後說他靠女人得的勢,無法服眾。你在宮裏的日子也未必好過。朕派給你哥哥的這趟差事,雖然辛苦,可也是顯露他才能的良機。河段維修的質量,工期是否按時,河工是否得到朝廷賞恤,工程款項是否專用,有無拖欠貪汙,這裏麵可察的多著呢。朕這次派他去河南,會讓當地官員好好輔助他的。潁川太守閔湛,為人忠厚幹練,治守汴梁已有五年,廣有政績,讓他協助杜源驗收工程,到時呈上個漂亮結果讓眾人看看,朕便可順理成章地升杜源的官。"

杜至柔不再說話,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皇帝袖口皂緣上精致的饕餮紋,心中隻將閔湛這個名字默默念了數遍。拓跋燾見終於說服了她,滿意微笑,手掌輕輕撫摸她的頭發,神情充滿著愛憐。二人靜坐片刻,忽見宗愛躬身走入殿內,探頭探腦,欲言又止。杜至柔麵帶不悅瞥了他一眼,便聽皇帝問道:"什麽事?"那宗愛遲疑片刻,近身在皇帝耳邊道:"陛下,閭椒房…今日略感不適…"皇帝道:"可曾請醫官診治?"宗愛笑道:"一早便請了禦醫,隻是…閭椒房還想請陛下…前去探視。"

杜至柔大為驚訝,抬頭看向皇帝的眼中充滿了疑惑。那椒房閭氏入宮僅半年,入宮多年,為人木訥相貌平平甚不得寵,今日怎的如此囂張,公然從她這個後宮一等一的紅人手裏搶男人。誰知更詫異的還在後麵。皇帝聞言竟然立起,拍了拍杜至柔後背以示安慰,溫和對她笑道:"我去一下。你也早點休息吧。今夜不必等我。"說完便隨宗愛離去。

杜至柔驚愕無比望著皇帝遠去的背影,好半天回不過神來。原來此間形勢遠不象她所想象的那樣簡單。她的額頭上頓時冒出一層冷汗,心中驚恐萬分。看來不僅是皇帝不受她的控製,這宮中甚至有許多事她竟然隻看到了個表象。那閭椒房果真如她所看到那樣不得寵麽?這宮裏還發生了什麽是她無從知曉的?陣陣寒顫如冷水一樣潑了下來,把她幾年來被仇恨支撐的強悍自信迅速澆滅。原來人在一門心思非要做成什麽事時,會陷入如此盲目偏執的境地,腦子竟會變得如此短智。冷靜下來回顧一番自己的複仇計劃,才發覺自己是那麽的可笑,自己原來是如此的孤立無援。那一口怒火撐起的熱情使她一直對自己的劣勢視而不見,掩蓋了她正在以卵擊石的真相。也許皇帝早已經知道她的目的了,也許他現在就在某個地方,麵帶譏笑,冷冷看著她如何將這場自編自演的好戲進行下去。她的淚水瞬間湧出了眼眶。

枯坐半晌,耳邊響起小羅怯生生的關切,似乎還帶著一點憐憫:"夫人,時候不早了,奴婢伺候夫人就寢吧。"杜至柔猛地抬起頭,黯然空洞的大眼睛閃著淚光,直勾勾盯住她。小羅嚇了一大跳。自從被杜至柔罰過以後,小羅在她麵前再也沒有了原來自在憨然的笑臉,代之以唯唯喏喏的卑怯,怯懦躲閃的眼神,甚至,偶爾獻媚貢諛的討好微笑。杜至柔從她此刻的笑容裏,硬生生讀出一絲嘲弄,一絲快意,一絲居心叵測。她忽然伸出手,一把揪住小羅一側的鬟髻,眼露凶光,惡狠狠問道:"說!閭椒房那裏倒底出了什麽事!你們倒底在瞞著我什麽?!"

小羅嚇得順勢跪地,口中接連懇求,語無倫次地樣子象是受了很大驚嚇,杜至柔放開了手,看著她如小鹿受驚般地顫抖,才發覺自己剛才瘋狂的樣子多麽可怕。緩和下神色,溫言軟語安慰了一陣,那小羅斷斷續續說出實情。"奴婢真的…什麽都不知道。隻是昨日,聽到前來備膳的嬤嬤們說話,說,陛下吩咐同樣的膳食,同樣的服侍人員,禦醫,也給閭椒房…還有乙弗椒房那裏配一份,嬤嬤們抱怨忙不過來。"

杜至柔驚道:"為什麽不來回我?!"

小羅道:"夫人一直在數錢,奴婢不敢打擾。"

杜至柔越發怒罵道:"笨奴才!笨死算了!這麽重要的消息也敢隱瞞!誰讓你守口如瓶的!是不是陛下?!"

小羅睜大雙眼,麵紅耳赤申辯道:"不是夫人教誨的,不許再饒舌,不許搬弄是非的麽?!"

杜至柔被噎的臉發白,半天緩上一口氣,有些心虛地小聲問道:"那…她們還說什麽了?"

小羅被她一驚一乍忽喜忽怒的神情搞得摸不著頭腦,看著她愣愣說道:"她們什麽也沒說了。因為來了個中使把咱們這裏的禦醫叫走了一個,說是去給乙弗椒房看病,嬤嬤們也給叫走了幾個,大家就散了。"

杜至柔的眼前陣陣發黑。她隱約猜出發生了什麽。聯想到皇帝前幾日聽到她懷孕的狂喜,今日陪伴她歸寧的細心與體貼,她越發覺得皇帝高深莫測,超出了她所能掌控的能力範圍。一種局麵失控的恐懼湧上心頭。剛剛皇帝被叫走時坦然自若的神態,已說明他早就知道閭椒房也懷了他的孩子。恐怕還有乙弗氏,後宮現在正有三位嬪妃在為他孕育子嗣。她並非自己以為的,是他的唯一。而拓跋燾麵對她時,竟然還是一如既往地遊韌自在。一邊情意綿綿,一邊滴水不露。原以為這特殊的溫柔關懷是她懷有龍種而帶來的特別恩賜,原來別人也有同樣的殊榮。恐怕聽到懷孕時的狂喜神色,他在另兩位妃子那裏也同樣出現過。

她漸漸陷入了絕望。她所籌謀的一切,都建立在皇帝對她獨一無二的盛寵之下。若皇帝一直對她留著一手,她還怎麽利用他複仇?更可怕的是,皇帝對她的情誼是那麽的真摯,眼中流露出的眷戀是那麽純正,毫無保留。難道這一切都是假的麽?這是能做出來的麽?如若連這等情感的表現都能做得如此惟妙惟肖,他還有什麽是做不不出來的?自己這點裝腔作勢的手段,哪裏又是他的對手?拓跋燾往日對她的深情一幅幅重現在她腦海裏。也許他現在正對著閭椒房,用同樣的眼神同樣纏綿的話語寬慰著她的心,杜至柔心中猛地一痛,雙手都跟著痙攣顫抖起來。一股被戲耍欺騙以後的強烈恨意自肺腹中湧起,她竟然還從胸中這把熊熊怒火裏,品出了些許妒嫉。

她頹然倒在床榻上。還敢說自己對他毫不動心麽?還敢說自己不過是明勢取道,故作嬌憨慧黠固寵,僅僅是為完成複仇大計麽?還敢再自欺欺人麽?不該想的還在想,怕沉溺的,竟然又已經沉溺。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個足夠冷靜的人,她曾不止一次地在心底鄙視過馮季薑缺乏骨氣,那點可憐的愛便能讓她屈從於仇敵。可實際上,她也沒好到哪裏去。她在情感上遠比自己想象的要脆弱。若那夢寐以求的一天真的實現,她再次麵對失敗者拓跋燾時,果真隻有報應不爽的快意情仇麽?

然而事到如今,哪裏還有挽回的餘地?開弓沒有回頭箭,杜家人,楊婉瀴都已經讓她架在了火上,她若氣餒,他們怎麽辦?若她的複仇大計將要牽扯進更多的人,更多無辜的生命為她這一己私欲而毀滅,而破裂,而不敢怒也不敢言,比如其他嬪妃,比如小羅,她還能下的去手麽?到那時更加進退兩難,她又將怎麽辦?往前走很可能是更多的生命去填這複仇的火坑,就此收手是屈從於潑天仇讎的淫威,從此背負著深仇大恨與他寰回下去,終生強笑歡言。她的口中忽然品出幾縷鹹腥,她知道她又一次被怒火驅趕著咬破了舌尖。她恨這個人,恨之入骨。便是真對他產生了一點點愛意,這點感情又怎能逾越過殘酷的事實。橫亙在她和他之間的是血海深仇,她怎麽可能真的放下一切,與他相惜相愛。她用冰冷顫抖的雙手捂住滿是淚痕的臉,任由滾滾淚珠自指縫間溢出,絕望而無助地失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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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wale 回複 悄悄話 好看!虐得過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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