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丕聽到劉潔的話猛地一驚,忙問道:"你見過崔浩的女兒?他們那樣的人家,名門閨秀從不許出來見外人,你如何見過她?"劉潔道:"那時崔司徒奉先帝旨在秘書省開館授經筵,為先帝及王公大臣講解占卜星象授時之事,臣是他的下屬,每日伴駕侍讀,常見一眉清目秀小黃門,也就十歲左右的樣子,和館中一眾小內侍立於門邊服侍。其他人都站著打磕睡,唯有這個小孩子聽的非常認真。當時並未覺出異樣,隻覺這小內侍眼睛生的很特別,黑白分明,清澈明亮。一日經筵結束,臣負責將司徒的講義謄錄於冊以供入庫存檔,抄好後請那小黃門送去秘閣,那孩子拿起來看了一遍,指著其中一句笑道,先生可是筆誤了?鳥隼應為旟,龜蛇應為旐,先生將兩字抄反了。臣當時大為驚訝,問他是否讀過《春官宗伯》司常篇,他點頭稱是。我連忙改過來,實在想不到這宮裏還有如此天才的小宦官,為謝他一字之師,臣將那日先帝賞賜與臣的一段易州奚氏鬆煙墨贈與了他。經此一事臣對他就特別留意,每逢經筵便在內侍群裏尋他多看幾眼。後來先帝南征劉宋,經筵停講,就再也沒見過他了。忽一日想起來,問秘書省的一位高品內常侍,才知那竟是崔浩的女公子,在家行五的,那年十歲,伯淵視為掌珠,極其伶俐好學,非要聽她父親講授星象天文,伯淵拗不過她,化妝成小黃門悄悄帶進宮來,還說她以前也這麽進來過。臣今日觀瞧那杜美人的五官相貌,那雙眼睛簡直是一模一樣,臉頰輪廓也象。"
拓跋丕仔細聽完劉潔的話,搖搖頭道:"隻怕你認錯了。小孩長大了模樣會變的。況且,她不是杜景言的女兒麽?"想了想剛才殿內的情形,麵帶譏色笑道:"就那個杜美人,哪裏有半分豪門士族女孩家的影子。為幾個小錢撚酸吃醋,虛榮淺薄,挑撥是非,斤斤計較,一身小家子氣。聽說就是多讀過幾本書而已,就把皇兄迷成這樣。皇兄的品味真是越發不濟了。"劉潔道:"可臣聽宮裏的人講,陛下寵她寵的緊呢!聽說有些詔書都是她起草的!萬一真是崔浩的後裔,隻恐對殿下,對臣,都是大不利啊!"拓跋丕輕蔑笑道:"什麽不利?崔浩狂佞自大,誹毀我鮮卑祖先,連陛下都不放在眼裏,落得個族誅的下場不是咎由自取麽?就算你我不向皇兄晉言,朝中多少親貴要喝他的血呢!他死有餘辜。那杜美人就算是漏網之魚,又能如何?她一介女流,能翻上天去?崔浩當年官至司徒,門生眾多根基深廣,如何?還不是讓咱們連根拔了。她一個深宮婦人,內無親信外無援手,皇兄的寵愛不定哪天就沒了,她想對付整個大魏鮮卑貴族?做夢麽不是。"
劉潔眨眨眼,覺得樂平王似乎有理,可想了想,又覺心中還是不寧,喃聲道:"那杜景言生得幹癟瘦小,如何有這般珠潤豐盈的女兒?不過…似乎也不象崔浩的長相…"拓跋丕聽得不耐煩,打斷他道:"你要真是疑心,去察察那杜美人幾時進的宮,什麽來曆不就是了?"劉潔唯唯稱是,臣這就去察,拓跋丕輕笑一聲道:"你們漢人的花花腸子就是多。"
殿外二人私語,殿內的二人也沒閑著。杜美人一見劉潔和拓跋丕的身影消失殿中,勃然變色,猛一拂袖,起身便往外走,拓跋燾一把拽住了她的袖子,杜美人的眼淚如夏日午後的驟雨,瞬間傾流而下。一邊大哭一邊企圖掙脫皇帝的懷抱,皇帝隻是不放,杜美人扭動著身子哭喊道:"陛下何苦來!妾不過一個卑賤的小玩意,想打就打想罵就罵,如今更是連歌妓都不如了!還要治妾判國罪!現在就治死妾算了,橫豎有那麽多好的伺候陛下!"
"哎呀!我那不是做給別人看的嘛!"拓跋燾哭笑不得哄道:"當著臣子的麵,我怎好偏心於你?還嫌招惹的非議不夠多麽?"
"陛下的花言巧語妾早聽夠了!妾生性愚苯,實在分辨不出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前一刻還是紅顏知己,下一刻就冷漠如同路人。變幻莫測喜怒無常!果然是伴君如伴虎,妾早晚死在陛下手裏!"說到了傷心處淚如泉湧,竟是不管不顧嚎啕大哭,殿中侍立的宮人頭都不敢抬,心裏憋的笑快要撐破肚皮。皇帝又急又心疼又委屈,亦顧不上宮人在側,緊緊抱住失控的美人,任由她粉拳輕提,接連打在他肩膀上。那杜美人邊捶邊怨,翻來覆去隻將尋死覓活的話說個沒完。皇帝好話說盡,杜美人隻是不信。皇帝給鬧得無法,猛地捧住美人晃動的臉,發狠吻住了那抱怨不停的小嘴。殿內終於安靜下來。皇帝親吻了好久,才戀戀不舍地將唇移到了她的耳邊,動情細語道:"不管我有多少女人,你是唯一走入我心裏的。我對你,是真心的。"
杜至柔安靜下來,朦朧雙眼睜得大大的,腮邊掛著晶瑩淚珠,我見猶憐。依然撅著的嘴唇粉紅如櫻,吻痕點點。純真無辜地看著拓跋燾深邃的眼,仿佛是要從中讀出他到底有多少真情流露,好半天,委委屈屈點頭,順從地把臉頰貼在了皇帝的胸口上。"陛下可不能騙我。我什麽都沒有,隻有陛下。"
拓跋燾長出一口氣,隻覺眼前人是上天嫌他太安逸,專門派下來折騰他的磨人精。時而嬌氣蠻橫時而憨態可鞠,變化莫測的樣子令他疼惜無比。抱著這一團溫香軟玉,隻覺捧在手心裏一般愛不夠,寵到骨子裏一般放不開。他滿意地閉上雙眼,聽著懷中人嬌喘微微,每一下都牽動了他內心最柔軟的溫情。
二人靜靜擁抱許久,杜至柔在他懷中輕聲說道:"陛下,妾要回去了。陛下也該去陪太後用晚膳了。"
良久無聲,杜至柔疑惑抬頭,卻見拓跋燾正用黑沉沉的眼瞳注視著她,剛還溫柔似水的臉此時充滿了威嚴。
"你叫我什麽?"拓跋燾虎著臉訓道:"又叫錯了。就是記不住。這次一定要罰了!"一隻手已向杜美人的裙內探去。杜至柔驚叫著躲閃,無奈拓跋燾的手指已緊緊捏住了她大腿內側的嫩肉。杜至柔又羞又臊滿麵通紅,邊扭動身子邊求叫,宮人們會笑話咱們的!拓跋燾擰眉道你現在害怕讓人嘲笑了?杜至柔連聲喊痛,拓跋燾壞笑道這輕飄飄的你也好意思喊痛?杜至柔的臉色開始發白,額頭上大滴汗珠滾滾而落,口中掙紮喘息:"疼!真的疼…肚子疼。"拓跋燾慌忙放手,懷中美人柔若無骨癱落地上。拓跋燾慌了神,連忙將她安置在榻上,高聲傳禦醫進殿,兩名禦醫仔細診看了一番,麵帶喜色相互對視一眼,跪下同聲稟道:"恭喜陛下,恭喜杜娘子。娘子懷娠了。"
杜至柔的臉霎時青白,渾身微微顫抖。閣中寂靜片刻,傳來拓跋燾變了調的詢問聲:“你說的是真的?!”
醫官笑道:“臣等雖不才,喜脈這樣常見的脈象確是無誤的。陛下不信,可以再請其他醫官診視。”
拓跋燾欣喜若狂,大聲吩咐厚賞禦醫,全殿的宮人窸窸窣窣的跪拜道喜,拓跋燾轉麵,小心捧住杜至柔的雙肩,難以置信地驚喜叫道:"柔柔!聽到了麽?我們有孩子了!有孩子了!"
杜至柔神情呆滯地看著他,似乎不明白他說的話。拓跋燾沉浸在興奮裏並未留意,充滿喜悅的眼神從美人的頸下一寸寸移到她的小腹上,小心翼翼伸出手掌,那手竟然在顫抖,欣喜又緊張地將手掌蓋在了她的腹部上。輕輕地環徊片刻,又將頭枕靠在了美人的胸口,閉上雙眼細細品位這一刻的幸福。杜至柔茫然看著他激動萬分又珍視無比的樣子,心中隻將怨恨,酸楚,悲涼,恍惚,憐憫,不舍,各色雜味一一品過,萬般柔腸最終融匯成一泓柔弱的潭水,自她清澄無波的眼中,緩緩滾落。
冰涼的淚滴落到了拓跋燾的臉上。他微微一驚,訝然抬頭望她。但見美人目含秋水,神色落寞,靜靜地垂著淚。他慌忙握住她的手,急切問道:"你怎麽了?我們就要有太子了。你不高興麽?"
杜至柔帶淚的目光一點點拂過皇帝的臉龐,眼中不停湧出晶瑩淚珠,看著皇帝,嬌聲說道:"我想家了。我想我的爺娘了。"
拓跋燾緊張的神色陡然放鬆,揉著她的頭發歡聲笑道:"這有何難。我這就傳人接他們進來,以後就讓你娘留在你寢閣中好了,她來照顧你,我更放心。"
"不要。娘親體弱多病已臥床不起,是無法進宮照看我的。"杜至柔悶悶不樂搖頭道:"我不要勞動他們。我想回家。我想家了。"隨著最後的話,又一串淚珠簌簌而下。
"這怎麽行呢?你現在有身孕了,如何經得起車馬勞頓?萬一胎漏怎麽辦…"拓跋燾緊張兮兮地嘮叨。杜至柔立即扁扁嘴又是兩泡眼淚,拓跋燾慌忙摟住她的肩,讓她倚靠在自己懷裏。"好好好,"拓跋燾無奈哄著,一隻手拉住杜至柔的小手,親了她一口,笑道:"就依你。明日便安排你回家省親。"杜至柔的臉上終於出現了歡喜之色,剛要開口謝恩,又聽皇帝喜滋滋樂道:"我陪著你一起回去!我還沒有去過你家呢!這回要好好玩一玩,看看我的寶貝從小長到大,都住過哪些地方。"
杜至柔嚇了一跳,慌忙擠出一個笑,任誰看都知道是假的。"就不勞陛下走動了。妾就住過寒屋一所,草房半間。妾庶族出身,渺小微寒,家貧如洗,居室樸陋, 實在有礙陛下的觀瞻…"
"真是委屈你了。"拓跋燾摟緊了她感慨歎道:"不想杜景言做官二十載竟如此清貧。"他麵帶愧色對美人笑道:"我這就升他的官!再將北苑以外三十裏那一片田舍園莊賜與他。還有,你哥哥的水衡都尉也有好幾年了,也該遷了。過幾天我找個美差讓他當當… "
杜至柔驚得下巴都要掉了,連連擺手,話都說不利落:"妾…不是這個意思!父兄的官已經很大,不用陛下費心了!妾想說的是,陛下實在不必陪同妾回家探望,天子遊幸,車駕次第撲天蓋地,侍從成雲。鹵簿儀注樣樣不得免,羽扇華蓋的避日遮天。宮裏提前三天就要將沿途設好步障,當日寅時便要候於坊外跪接聖駕。老父年邁老母體弱,實在無力沐此皇恩…"
"誰要那些繁冗蕪雜的禮儀規範,"拓跋燾不以為然笑道:"我們悄悄去不就行了?聽說民間漢人的風俗,做丈夫的也是要陪同妻子回娘家拜謁的,叫什麽,歸寧?"拓跋燾撅了撅嘴唇,不滿怨道:"你不要我陪你省親,可是嫌夫婿貌醜,見不得翁姑麽?"
杜至柔傻嗬嗬笑道:"狴狸倒是不醜,不過一出場同樣嚇人一跳。"拓跋燾剛要齜牙,杜至柔無奈歎道:"那歸寧是成婿之禮,為的是讓女兒家裏的族尊親眷看看新婿長什麽樣。狴狸是擔心妾的父兄沒見過你麽?"
拓跋燾一哂:"別看他們天天來上朝,我長什麽樣他們未必知道。"
杜至柔無計可施,想了想又道:"你可知按照漢人風俗,女兒歸寧父母,是要在家裏住幾天的。"拓跋燾一愣:"這麽麻煩!不行。我可舍不得讓你住在外麵,飲食冷暖無人看護,隻怕照顧不周。我一直陪著你才能放心。咱們當日就需回宮來,不可在娘家留宿。"杜至柔大歎道:"妾望眼欲穿總算盼到相聚機會與眾姐妹傾訴衷腸,陛下往那裏一戳,是嫌纛杆沒處用麽?"拓跋燾笑道:"這你不必多慮。有你和家人說體己話的時候。給你半個時辰總夠了吧。"
二人你來我往,終究是皇帝不鬆口,杜至柔隻得悻悻然從命,答應皇帝兩日後陪同她回家省親。回房前終是不甘心地又要了五萬錢。"總不能空手去見父母。"拓跋燾連忙點頭答應,命人即刻送十萬緡錢到杜妃的寢閣。杜至柔這才善罷甘休。拓跋燾轉身興高采烈地吩咐尚宮局安排杜美人的飲食起居,天女娘娘一樣供了起來。每日二十多個經驗豐富的老嬤嬤專門伺候杜美人更衣用膳,兩班禦醫日夜輪守,所有飲食湯水專人調製運送品嚐,連筷子都要一天一換,今日象牙明日金鑲玉,就怕有人下毒。杜至柔訝然看著閣中熱鬧非凡的人頭攅動,心中象長了草一樣雜亂無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