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雨水連綿,直至午後方漸漸停息。四周霧氣彌漫,宮內的樓台簷闕若隱若現。原本莊肅得令人壓抑的宮禁,在雨中柔和了許多,宛如一幅淡淡沁染的水墨畫。
禁中西苑引一支渭水入城,淺淺圍成一潭太液清池。池邊清涼殿,在煙樹凝翠,佩蘭蔭竹中隱隱露出殿廡一角。雨歇風住,煙氣空濛,萬籟寂靜,惟有殿中傳來的棋子敲擊聲,伴隨著簷下滴雨叮咚,在一片迷離霧色中回蕩。
"陛下又輸了。"杜美人垂著眼簾,目光閑散看著棋枰,淡淡說道。
拓跋燾二指依然拈著一顆黑子,雙眉緊皺,似乎還在尋找翻盤機會,不肯輕易善罷甘休。觀察了好久,頹然泄氣,將手中棋子放下,柔和笑道:"娘子技藝越發精湛了。"
"妾的棋藝不過爾爾,實在是陛下心不在焉。"
拓跋燾微微抬頭,看著眼前麗人。天青色縠紋裙上暗繡了一支幽雅蘭花,衣袖裏散發著若有若無的墨香。簾外木樨盛開,花香馥鬱。簾內佳人靜好,清麗如畫。拓跋燾的目光掠過她的螺黛長眉,欣然笑道:"什麽都瞞不過你的眼睛。"
他的眼神重又落在棋枰上,望著一盤棋子思索不語,過了一會兒輕聲道:"燕主馮弘與南邊的劉義隆暗通曲款,我打算這幾日出兵滅了他。"他端起手邊甘醪抿了一口,輕斜唇角,淡淡笑道:"不出三月,燕國將歸於我大魏的疆界。"
他怡然疏朗的神色,好似春日郊遊,月下酌酒,談笑間天下盡入掌中。杜至柔的目光順著他領口上精繡的回型紋,移到了他頭上的紫金小冠。因是燕居,朱纓未係,雙垂於肩,專注著她的深褐色眼瞳裏星光流轉。這般富貴閑散的姿態,猶如一位淡泊清雋的雅士,卻原來是何等自信的一代雄主。她垂下眼簾,輕聲道:"陛下前次伐燕已將其實力盡數摧毀,再無喘息之力,燕國對大魏已構不成威脅。此後俯首稱臣,歲歲來貢。今歲遣來的朝貢使節尚在我國,見到誰都是稽首跪拜,禮數周全,極盡謙卑。陛下無緣無故與燕國交惡,世人將如何評說?"
拓跋燾放下白玉蓮花碗,挑起眉毛詰問道:"馮弘一邊對我俯首稱臣一邊和劉義隆眉來眼去,世人又將如何評說?"
杜至柔編貝一般潔白的皓齒輕輕咬在了下唇上。原本淡粉的櫻唇漸漸轉為深紅,猶豫良久,終於忍不住問道:"果真滅國,陛下要如何處置燕國國主?"
"夷族。"拓跋燾又端起碗,繼續飲甘醪。
"季薑…會怎麽想?"
"她怎麽想,不在我的考慮之列。如何令大魏的國力強盛,幅員遼闊,江山永固,才是我首先要考慮的。"
杜至柔抬眼,果然又見到他目光裏那灼灼的光彩,閃耀著他的勃勃雄心。
胸懷天下的年輕帝王,自然不會為女子所牽製。然而枕邊的丈夫為了自己的雄心,毫不顧惜曾經鍾愛的女子,又何等令人寒心。她眼中浮起一層薄霧,低頭想要掩飾之時,被拓跋燾敏銳地捉住了霧色裏透出的一絲悲憤。
"既然心裏有氣,為何不直接說出來呢?"拓跋燾懶懶地笑道。
杜至柔覺察出他笑意背後的不快,感到自己的後背陣陣發涼。他曾把季薑比做稀世珍寶,她也一樣。她也不過就是件玩器,喜歡時愛不釋手,若有一天生了猜疑,同樣是粉身碎骨的下場。
拓跋燾見她抿唇不語,倒也不再追問她。看了一眼案上的殘局,對她寬和一笑:"這局棋,原是該我贏的,不想我隻片刻的失神,就斷送了大好河山。我倒想知道,你是如何反敗為勝的?"
杜至柔無奈回道:"妾的白子初時未成氣候,陛下便不曾留意妾的布局。妾趁陛下失神之際,悄然無息連橫開來。一旦成行,便有拔節難遏之勢,如常山之蛇,擊其首則尾至,擊其尾則首至,擊其中則首尾俱至。陛下左下角目外那一片,本來固若長城,一旦被圍,就隻有坐以待斃的下場。"
拓跋燾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烏黑閃亮的眸光裏透出讚許欣賞的光。
"娘子所言極是。"他滿意對她笑道:"這便是朕非要除掉北燕的原因。一旦給他們得逞,對我大魏便是拔節難遏,南北夾擊之勢。"他含笑看著杜至柔,眼中的暖意卻逐漸變冷:"燕國弱小,確實構不成威脅。馮弘臣服於朕,卑躬屈膝,確實無反抗之意。他的女兒是朕的愛妃,也確實應該網開一麵。可是,"拓跋燾停了下來,臉上重又顯現出慵懶的笑,杜至柔隻覺心口涼意四起。
"可是,朕的背後,容不得三心二意,兩麵三刀,陽奉陰違的狐狸。"
杜至柔按下慌亂,勉強笑道:"陛下雄才大略,妾不勝欽佩。隻是…這些年陛下征戰在外,妾異常掛念。如今好容易相聚一起,難道又要分開了麽?"
拓跋燾伸手擰了一下她羞紅的臉蛋,愜意笑道:"這才是朕的女人該說的話。"
放下手,他臉上的笑漸漸淡去,悵然道:"朕是皇帝。當務之急是開拓疆土,保黎民百姓的平安,不是享清福,醉倒溫柔鄉。四麵都是虎視眈眈的眼睛,稍微一鬆懈,邊關就告急。朕隻有把他們一個個都打服了,做了真正的霸主,才能高臥無憂。不過,"他停下來,抬頭看著杜美人的嫣然麗容,微微笑道:"這次朕不會親征。"
"卻是為何?"
見杜美人露出驚訝之色,他越發來了興致,眨眨眼反問道:"你如此聰穎,何不猜猜?"
杜美人立即收斂笑容,擺出端正姿態,一本正經道:"後宮女子,以恭順肅雍為道。不得妄論國家大事,不得幹政…"
"小狐狸精!比馮弘還狡猾!"拓跋燾一把將她拉入懷裏,故意用硬硬的胡茬紮她的麵頰,故意親她最怕癢的耳朵後麵,孩子氣地報複她剛才的淘氣。杜美人先還求饒,後來發現求饒也沒用,隻好乖乖領教,然後嘟著嘴和他生悶氣。
果然這個嬌氣的模樣最惹他憐愛,拓跋燾盡興之後,笑融融將她擁入懷裏,又想起剛才的話題,不肯罷休地催問道:"快猜,朕因何要留在家裏?"
"妾一婦人,見識有限,目光短淺,腦筋愚鈍,如何猜得出陛下的謀略決斷。"杜至柔悶悶不樂答道。
"哼哼,"拓跋燾拍了一下她的小腦袋。"你要是愚鈍,天下就沒有聰明人了!別看你一介婦人弱質纖纖,怕是胸中藏有百萬甲兵呢!"
杜至柔的身子猛地一哆嗦,臉色瞬間變白。
這是六年前,他讚揚崔浩的話。
拓跋燾並未注意到懷中人的失態。因為他自己也因這句無心之語,突然陷入惆悵裏。默默發了一會兒呆,他自言自語道:"朕身邊,曾有位天下第一謀士。你肯定也知道。五年前的國史大案,舉國皆知。如今…每逢戰事,朕就想起他來了。要是他還在身邊就好了。崔司徒…還曾是朕的太傅。他之於朕,就如薑尚之於周文王,孔明之於劉玄德…"
他不再說下去了。杜至柔更是不願再聽,坐好身子淡淡道:"陛下既已殺了他,就不必再緬懷了。有可惜他的工夫,不如多培養幾個類似的棟梁之材。"
拓跋燾苦笑:"崔司徒的驚世之才,怕是無人能出其右了。清河崔氏,玉庭芝蘭,代有人才,代代成就君臣相惜相得的佳話。崔浩的父親崔玄伯,自幼便是人人稱頌的冀州神童。也是本朝的書法大家。他書寫的魏碑,自成一體,特盡精巧…他家出來的人,個個是精英。"他忽然歪頭,自嘲笑道:"可惜我將他家男人都殺光了。不然那怕還有一個小孩子,培養幾年也不至於象現在,想商量個計策都找不著人。"
"朝中果真無人可用了麽?陛下幾月前還在稱讚哪位大臣是社稷之臣…哪一位來著…"杜至柔眉尖輕蹙,苦苦思索。
"筆頭。"拓跋燾淡淡笑道:"所以這次征北燕,朕要派他去。"
"就那尖頭尖腦的樣子!"杜至柔想都不想,脫口而出。旋即發覺不妥,慌忙掩口。拓跋燾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不然還能派誰?你麽?"杜至柔立即低頭做乖巧狀。又聽拓跋燾歎氣道:"總要一批批放出去到戰場上磨練。朕已是皇帝,不能再象以前那樣每次都身先士卒浴血奮戰。朕還沒有太子。萬一有個閃失,後繼乏人,整個國家都將陷入危亂當中。"
"筆頭公耿直忠厚,象個讀書人,不象有帥才的。"杜至柔趕快轉移話題。
"偏你促狹!可知人不可貌相。上次朕親征北燕,筆頭是朕的左前鋒呢!你別看他象個書呆子,其實他是員武將,戰功赫赫。既好讀書,又善騎射,二十年南征北戰,曆練也不少,戰場上也會用腦子。征高車的時候,他使計假裝後退,引誘赫連定進了朕的包圍圈…就是兵書讀得還不夠。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他還是缺謀略,能使出來的詭計就那麽兩樣,很容易讓敵人摸透路數。"他側眉想了想,接著說道:"朕聽南邊來的降將說,劉宋的檀道濟編了本兵書,詳盡闡述曆代兵法策略計謀,好象共有三十六個計。朕已派了細作潛入建康,盜得此書後給筆頭看看,讓他長長見識。"
杜至柔咋舌:"大魏天子!偷別人書看!"
"還不是你逼的!要不是你遲遲不給朕生皇子,朕才不要守在你身邊陪你,早就上戰場了,何苦用那一批庸才!為了讓你生孩子費了朕多少心思,再生不出來,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