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晚妝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正文

可堪回首(二十三)

(2016-09-21 13:11:01) 下一個

那日晚間杜美人自瑤津池退出,回到自己閣房時,眼前情形令她驚訝不已。

她的櫥櫃箱奩全部敞開著,明顯剛被翻察過,綺裳錦緞零亂散落於地。鏡台前,平日妝扮所需胭脂花露乃至香膏香熏早已消失地無影無蹤。尚宮局一名高品女官立於閣中,正帶領幾名侍女更換她的衾被羅帳。見她臉色黑沉,上前對她斂衽一禮。女官淡淡地笑容,溫和而疏離。"夫人莫惱。才剛陛下傳下口諭,夫人閣中一應錦帷服飾皆已陳舊,命臣等悉數更換一新。夫人今後所用膏沐鉛華將由尚宮局專門配置,臣每日親自送予閣中。"

杜美人清冷眸光猛地一縮,呆呆看著一室的零亂,自言自語訕笑:"難為他想得如此周全。"

想了想,又冷笑一聲道:"是否還吩咐了膳食湯水也要由專人送來我用?"

"夫人明慧。"

杜美人的心漸漸沉了下去。咬咬牙對那女官道:"我要見陛下。"說完不等對方言語,轉身向外走去。那女官快步橫於她麵前,攔住她道:"不可。陛下已吩咐了尚寢女史,恢複本朝早先定下的侍寢製。除卻皇後,諸嬪禦未經天子宣召不得擅自麵聖。"

杜至柔腦中憶起了他們初試雲雨那十幾天。夜夜召幸,風色旖旎。帳內唇齒交纏顛鸞倒鳳,一紗之隔的帳外宮人林立,麵紅耳赤。便是再濃情蜜意,再嬌軟無力,交媾完畢也要立即被侍者拉起離去。嬪妃無權與皇帝同榻而眠,此乃後宮慣例。除了皇後。

國朝自立之初,後宮延用漢家皇帝禦妻製。皇帝若想要皇後陪寢,需駕幸皇後宮中,除此之外的側妃,隻有等待宣召的份。由中使宦官將待召嬪禦領入偏殿,幾名老媼將其脫光查驗以防行刺,之後宮女服侍沐浴領入進禦。皇帝先已臥於禦榻之上。其間過程刻板冷漠,毫無溫情可言,如此禮製隻為異日若有宮妃受孕,好方便核實查對。本是人間最和諧自然的魚水歡情,浸入了儀式規範的冰冷,頓時興味闌珊。拓跋燾當太子時便視此儀製為無物,想見哪個妃子抬腳就去,隨意出入諸妃寢閣,搞得記錄起居住的彤管女史頭痛不已。之後專寵馮季薑,幹脆搬到了她的寢閣中居住,每日同起同臥,如民間伉儷。如今皇帝突然轉了性情,侍寢之地改到了杜至柔完全陌生的皇帝寢宮,又將她閣中香品全數搜走,連熏染過香味的衣物衾被都不放過,皇帝的用意已很明顯。怕是連她每月天癸漲落的日子,都已擺在了他的禦案之上。他想要她生孩子,根本無需她的同意。杜至柔頹然跌坐在地上,渾身冷顫如落入冰凍湖水中,淚流不止。進宮以來第一次,她感到了徹底地絕望,全無主張。

次日酉時果見中使前來宣召,杜至柔木然立起,隨他們走出自己的閣門,身後小羅為她披上氅衣。階下十數名內監執傘扇候立,當中一乘鸞輿,簡小樸陋未見雕飾,是她這個品秩所配用的陳設儀仗。

大魏後宮本是沒有美人這個位份的。拓跋氏定都平城不過幾十年光景,後宮建製並不完善,常是任意而為。按製,左右昭儀之下,是“貴人”,“貴人”之下,是“椒房”,更低位的稱為“中式”。那時還是太子的拓跋燾見杜至柔生的美,隨口便賞了個"美人"的封號,自己也不知那該是什麽待遇。魏國後宮第一次出現美人,無先例可考,尚乘監便依了南朝體製,將"美人"列於九嬪之下,實際是個很低的位置。每月能享用的脂粉隻有五錢,能吃到的羊肉隻有二斤。以前的拓跋燾哪裏是顧忌禮注的主,賞下來的奇珍異寶華貴飾物遠超她應享用的級別,也難怪她遭人嫉恨。

杜至柔獨坐於轎中,如巨浪中隨風逐流的孤帆,任由宮人將她牽引到皇帝的寢殿。透過紗簾,隻見輿轎兩旁逶迤成行的幾籠昏暗燈火,點點如流熒,執長柄宮燈的宮女麵目單一,冷淡疏遠。這是屬於她的儀注鸞駕,可她還從未有機會使用過。列仗侍奉之人她一個也不認識,唯有身邊隨輿行走的小羅是熟知的。按製,她隻能帶一名貼身丫鬟隨行服侍。

淒涼與孤獨再次襲上她心頭。無依無靠。那個她正步步靠近的人,是她唯一的依靠。想要關懷,要溫暖?順從,是她唯一的出路。就此低頭麽?還是永不放棄?杜至柔的雙手緊緊抓著纏繞在身的水紅披帛,仿佛是抓著最後的稻草,掙紮在他用溫情和誘惑織成的欲海裏,冀期自己永遠不要沉淪下去。

她終於來到了太極殿下,小羅從旁攙扶她走上玉階。晚風將她銀色的鶴氅鼓起,湘妃色裙角窸窣翻飛。這還是第一次,她如此近距離地打量他的居所。先於一切震撼到的,是它的宏偉和威嚴。天色已過酉時,巨大的落日沉落至城牆的邊角,幾片孤雲緩緩向宮殿壓攏,萬丈霞光沉重濃厚得一如這深朱紅色的宮牆,觀之如觀火,非但不能正視其形,還會頭目暈眩。重簷九脊廡殿式的頂蓋上,飾以金碧交輝的琉璃瓦,在落日餘輝的烘托下反射著奇異的金赤色。這是普天下宮室所能享有的最高規格。

前來迎接她的太極殿內臣立於雙交四椀菱花槅扇門前,麵無表情對她一揖,帶領主仆二人入殿。皇帝日常起居於太極殿東暖閣。而此時內侍卻先帶她往西側偏殿處走去。穿過裝飾著獅子鳳鳥等吉物的垂花門,殿內又以隔扇花罩分隔出重重空間,杜至柔隻覺目及所至之處,處處精致典雅。他並非奢侈靡費的帝王,卻也需要此等紛繁瑰麗來彰顯身份,裝點錦繡榮華。內侍領她左迂右回來至偏殿暗室前,玄即離去。

其後的察體屈辱而漫長。兩名年老宮人尖利的指甲刮在她身上,冰冷淡漠。她們檢查得很細,清洗得很幹淨。她別想再在身體裏藏入任何藥物。她躺靠在一片花香的泡沫裏,眼中流露出自我放逐的悲傷。昏黃燭火勾勒出她精致細膩的五官,側麵輪廓弧度柔美之至,一滴水珠,亦或是一滴淚,掛在蘋果般的臉蛋上,晶瑩閃亮。

她想起之前他們為數不多的歡愉。她的斜目嬌嗔,嘻笑怒罵,憨直快語,在他眼裏,無不透著女兒家的天真,和一種說不出的別致嫵媚。現在,他要用這冰冷無情的禮儀,華麗威嚴的皇帝寢宮,來提醒她那是假象。他們從來就不是民間的少年夫妻。他是天子,她是一個連華蓋都沒有資格飾金的皇家小妾。他一句話都不必說,隻擺出禮製讓她品嚐一下,就明白地告訴了她,她原本應該是什麽樣子。他可以讓她逾製僭越,自然可以把她打回原型。她一生榮寵,隻係在他一念之間。不甘心麽?想與他平起平坐麽?除非是當上皇後。"我們做結發夫妻。"他的聲音言猶在耳。是真的麽?他是真的為她動了情,亦或隻是讓她誕子的誘餌?古來帝王薄情,他又何必例外。

似乎過了很久,她忽覺周圍異常安靜,洗浴的水變的很冷,她抹去眼角淚痕,低聲叫小羅遞過巾帕。

寬大而幹燥的絲帛自她身後披上,層層將她擁住。杜至柔隻覺一股暖意如春日和煦的晨光,舒適熨貼地籠罩上心田,隨後那熟悉無比的呼吸聲在她耳邊響起,她還來不及回頭,男人粗壯有力的臂膀已將她緊緊裹進了懷裏。她聞到他身上特有的雄性氣息,聽到他胸膛裏堅實的心跳,淚水如決堤洪水,傾灑到他火熱的手背上。

"為什麽這樣對我?"她轉過頭,靠在他寬厚的肩頭上,哭泣的象無助的孩子。"為什麽這樣羞辱我?"

拓跋燾瞧著麵前人委屈的紅眼眶,大顆淚珠啪嗒啪嗒往下掉,顫抖不止的尖尖下巴,又有勇氣又可憐的倔強模樣,隻覺心疼之極,一陣滾燙酸流湧上胸口,他將她抱緊,輕聲歎息道:"你長了顆七竅玲瓏的心。我不得不防啊!"

"你不能這樣強迫我,強迫我給你生皇子…你把我當成什麽了?"她的臉貼在他的胸口上,淚水打濕了他的胸膛。

拓跋燾輕輕揉摸著她鬢角的碎發,低頭吻她紅紅發亮的鼻尖,苦澀勸道:"你是個懂事理的,你應該知道,國朝慣製,服侍過天子的女人若無子,下場是什麽。我剛將先帝的侍妾們送去當比丘尼,你要將來有一天我兒子也這樣送你麽?"

他揉著她頭發的手越發溫柔,低聲在她耳畔輕哄:"乖,聽話,好麽?這不僅是為了我,也是為了你。你相信我一次,好不好。我會讓你好好活著的。"

杜至柔想推開他的懷抱,無奈身子被他層層裹在巾帛裏,被他箍在懷裏不能動換,心裏酸痛與溫情交替湧動,哽噎在喉中,說不出話。默默垂淚許久,咬牙冷聲道:"陛下思慮甚是深遠。可知妾是個薄命的。妾活不了那麽久,"

她終是忍不住心口上強烈的情緒湧動,那股七情六味洪水般塞入口中的酸楚逼的她瞬間淚下,悲憤失聲:"你現在對我這麽好,你將來會後悔的!"

拓跋燾猛地將她打橫抱起,低頭深吻她道:"你終於肯承認,我對你很好了?"

他就這樣抱著她,穿過重重珠簾,一步一步走到他的禦榻前。懷中人潭水般清澈的眼裏殘留著淚光,眼梢微微上挑,翻卷的長睫毛帶著些驚懼的顫抖。他捉過她的小手在唇邊輕輕啄吻,臉上是滿足地微笑。"我始終不相信,一個女人的心會這般寒冷。如今怎樣?終歸我是對的。"

他將早已被挑逗得燥熱沸騰的身子貼了上去。美人油亮烏黑的長發,逶迤成一江春水,流瀉在白瓷枕畔。若有若無的蘭香膏澤,從根根分明的長發間逸出,惹得他情醉心迷。他濕潤的唇,流轉於她的翠發蛾眉,貝齒朱唇之際,眷戀於芳辰美景之間。他在她勉強掙紮的美膚膩體上,一路蓋下霸道強勢的熱吻。"柔柔…別怕。相信我。我給你想要的一切…"

杜至柔僵硬抵製著他雙肩的手青筋暴起,漸漸平緩,漸漸鬆動,最終無力滑落,歸於沉寂。

一室生春,拓跋燾身上汗濕如洗,閉著眼睛發出滿足的輕歎。他的胳膊枕在杜至柔的頸後,手指輕輕地在她肩膀上打著圈兒,那細潤如上好象牙的肌膚也已香汗淋漓。

"我該走了。"杜至柔在他懷裏幽聲歎道。音色分辨不出悲喜。"陛下傳他們進來,給我穿衣。"

拓跋燾翻身將她壓在底下,赤裸的身體靈蛇一樣糾纏著她柔滑的身軀。"我不放你走,"他的眼睛裏閃著孩童一樣頑皮又洋洋自得的光:"那些煞風景的奴才,我早打發走了。"他抓著她的胳膊,微微嘟嘴道:"哪裏都不許去。我要你一夜都陪著我。"

"你不怕我行刺你麽?"

拓跋燾驚訝挑起眉毛,失聲笑道:"就憑你!"

他接觸到了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她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清亮深邃,象她那顆不含任何雜質的心。他忘情地再次把她捧在手裏,在她耳邊呢喃著叫她"柔柔"。那雙溫暖而堅硬的大手,在她柔軟的身體上來回撫摸,激情四溢。他樂到了極處,對她愛不釋手,低頭在她臉上身上留下密密麻麻的吻,留下點點粉色的愛痕,象她石榴裙上刺繡的桃花,瓣瓣嬌豔,精致地盛開。情到深處似醉似迷,他百無禁忌,說出的話如魘如囈。

"就讓我死在你手裏好了…"他充血的唇喃喃顫動,海誓山盟模糊不清。

"我死了以後,就在奈河橋上等你。等著你一起去投生。不管幾生幾世,我都等著你。"

還沒等到幾生幾世,第二日酉時,杜至柔便等來了誓言幻滅的消息。

皇帝一日之內宣了兩位椒房入太極殿。接下來幾日,他又將可供侍寢的妃子挨個臨幸了遍,沒有一夜分到杜至柔頭上。禦藥監按他的旨意進呈補藥,皇帝甚至屢召禦醫於閣中密談,如何才能多生幾個孩子。平日裏也不曾再對杜美人另眼相看,最多是要她陪著下盤棋,經常是下不完就被匯報要事的大臣打斷。一時朝廷上下人人稱頌,後宮戾力煙消雲散。皇帝似乎終於明白了事理,諸多女人鎮日翹首期盼他的臨幸,後宮雨露均沾方才符合“外無佞幸,內無寵嬖”的明君之道。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