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回加拿大以後,我們過了兩個多月的鵲橋相會生活,每周末我去他那裏,平常白天各自上班,晚上通個電話。本來覺得也挺好的,可很快就覺出一些現實問題。我與他對各自租的房間都不甚滿意。租別人的房子總是會有些不盡如人意的地方的。我這邊與人合住,房東剛生個小baby,夜裏吵的不行。此外對用水用電也頗有限製,嫌租客不愛惜房子等等。有一次我"煮食",就是很簡單的想煮碗麵條,一個人不可能做什麽複雜的幾菜一湯,房東全家也在廚房吃飯,我就在他們的注視下做飯,已不是第一次了,但還是覺得別扭不習慣,鍋裏裝上水隨便放在一個灶眼上燒,想快點做完吃完回自己的房間,房東臉色不太好看地走到我身邊對我說了幾句英語。我愣了幾秒才明白她的意思。她說的是,你這個鍋小,應該用那個小火圈燒,而我用的是大圈。大鍋才要用那個唯一的大圈,這樣不就能省下不少電錢麽?
我啞然看著她,愣了半天咧嘴笑道:"您不發財怪冤得慌的。"估計她也沒聽懂。
諸如此類的不方便之處不一而足,漸漸就蒙生了買房的意思。
他那邊更糟。我看著他房子裏到處亂爬的蟑螂,廚房櫥櫃的碗碟裏都是,驚呼這房子怎麽住呀!你可是有孩子的!他苦笑:"Downtown的老房子就這樣,好的我又租不起,況且也不保障沒有蟑螂。"
說這話的時候他窘迫低下頭,臉也紅了。我對他早就很了解了,深知他在自己窮這方麵特別羞於啟齒。男人接受自己貧窮無能的事實已很難堪,而他似乎比一般男人更難麵對此等"奇恥大辱"。我知道現在對他說你不窮有前途之類的勵誌話是沒有用的,開玩笑給他解圍道:"有沒有發現老鼠?"
"那到沒有。"他笑了笑。
我看他平靜下來,對他說:"你有沒有想過買房子?"
他歎了口氣。"買房子開銷更大啊。如果是house,麵積小不了,就一大人一小孩,住這麽大的房子太浪費,每月房貸,地稅,水電維修,算起來比租房的支出大很多。如果是買公寓,要不是湖邊那種高層豪華Condominium,帶遊泳池健身房的,那個比house還貴,麵積還特別小。Downtown普通的能負擔的起的舊公寓,環境又成問題,印度人還有其他族裔的太多,小孩上學一個班80%是同一個少數族裔的,你可能就不敢進了。最少也要找個混合雜居的區。"
"要不,我們倆合著買個房子吧。"我沒有看他,象在自言自語。"我那裏住的也不痛快。兩人一起供款,買個房子三人住,就不覺得浪費了。你這邊,沒準還能省點托兒費。"我對他笑笑:"時間安排好的話,我能幫你看會兒孩子。"
他大吃一驚。睜大眼睛看著我好久,咽了下口水問道:"你什麽意思?"
"結婚吧。"我看著他,淡然地笑。
他驚訝非常,難以置信地看著我不說話。過了一會兒,眼裏的光澤暗了下去,低聲訕笑:"別開玩笑了。"
"我沒開玩笑。從錢上看這樣分著肯定是不合算的,倆人付出去兩份租金每月加起來一千好幾,如果是買房的話按揭也這麽多,但有很大一部分是本金,能回來的。租房這個錢是打水漂了。其它,吃什麽的也都是兩份開銷,都不省。不如就住一起算了。我不想要common law,合著買房供房的話就有財產這些事,將來萬一走不到頭的話,財產上說不清楚,會有糾紛。正式的婚姻在財產分割上麻煩就少的多。"
他好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臉漲的通紅,呼吸都急促起來,最後終於喘著氣,聲音有些變形地叫:"我,我拿什麽娶你呀!"
"市裏的結婚登記證,九塊錢。"
"你,你…"他歎息著叫,語無倫次:"你別再開玩笑了,別開玩笑了…就這麽,結婚,你將來一定後悔的,沒有婚禮,沒有鑽石戒指…我將來要是想起來,都會覺得是湊合,是遺憾…"
"那你將來要是想彌補,將來再送個鑽戒不就行了麽?以後日子長著呢。"我淡然看著他笑:"我不是頭腦發熱。你仔細算一下就知道現在買房最合算,再說你又有孩子,小孩最好有個穩定的生活環境,這些不用我說,你肯定早想到了。現在這房價,漲的可夠快的。等你有錢了再來買房子娶我,同樣的房子價格八成早翻倍了。就為一戒指,一婚禮?虧那麽多?我從來都不是看重外在形式的人。就一俗人,就認實惠,你了解我的。你知道前幾個月項楠結婚了麽?就我那室友。小誌終於給她追上了。我不知道她當新娘怎麽樣,我當伴娘給累的半死。"
這一對真可以稱得上是大操大辦。竟然舉辦了兩次婚禮。一次西式在教堂,雖然倆人都不信天主教,另一次中式的,男方是潮州人按那邊的風俗習慣又辦了一次。我差點累暈過去。提前倆月就得減肥好到時候把自己塞進小一號的那個Gown裏,省得以後人家親朋好友看照片錄像說你這伴娘怎麽這麽醜,這可是要留在人家影像裏留一輩子的。尖頭細高跟鞋好幾年都沒穿了,踩了一天真是受罪。頭天晚上就到她那裏報道,婚禮當天五點就得起來,化一個不能比新娘好看的妝。事先還跑到現場踩了幾次點,熟悉流程。當天捧戒枕保管紅包,隨時給新娘整理衣服,補妝,新娘奉媳婦茶,讓我用現學的廣東話說"飲杯新抱茶,富貴又榮華"。還有各種零亂瑣碎之事我現在都記不清了,實際上伴娘還不止我一個。新娘這邊請了四個,新郎那邊請了兩個,兄弟堂兄弟。不過我們這幾個也沒白忙活,之前的婚紗照是去魁北克一個旅遊勝地拍的,我們伴郎伴娘團也得出鏡,來了個免費旅遊,分享這對新人溢出的幸福。那風景是真美,拍出來效果好得不得了。新人背靠大海,新娘長長的白紗隨海風飄過整個畫麵,與湧動的潔白海浪交相輝映。
我從剛畢業就給同學當伴娘,出國前就有兩次了。所以自己結婚一點都不想辦。那個場合太嘈雜,太累。我從小就不適應當那種萬眾矚目的焦點人物,小時候上台表演鋼琴什麽的,每年都表演,每次都緊張,一直也不能完全放開,現場發揮根本沒法和台下練習的水平比。我這個個性就不是喜歡當主角,和人打交道的,要不也不會選擇埋頭當碼工。另外我們倆人在多倫多,那真稱得上是舉目無親。雙方父母都在國內。倆人都才來這個城市,想辦婚禮都不知道請誰去。
我決定了以後給家裏打電話,父母對我突然要結婚的消息震驚萬分。我媽都急哭了。
他們的反應在我意料之中,所以對媽媽強烈的反對甚至是哭訴沒做多少回應,隻默默地聽著。" 貧賤夫妻百事哀呀!你懂不懂!錢有多重要你懂不懂!"她邊哭邊勸阻,邊感歎,從小給我的"挫折"教育太少了,從小給我的養育環境太好了,從沒受過窮,沒有基本的金錢觀,以至於很多事,很多是常識的事都不懂。天真地近乎於白癡。"還要給人當後媽!你瘋了嘛!你要受多少罪啊…"她邊哭邊說,甚至到了懇求的地步。
父母的牽掛擔心阻止在情理之中,孩子有一天要是受委屈那比自己受罪都難受。我做了父母同樣如此。不過他們說他們的,我行我的。所有人都說我和陳彥相差的過於懸殊,包括我父母。"門當戶對才是正理啊!"他們苦口婆心地勸阻著。我隻一笑了之。並非我否認門當戶對的重要性,而是恰恰相反。我覺得我和他正是門當戶對。我們來自同一階層,有近似的價值觀。我其實早將我和他的家庭背景,認知,觀念等等一一考慮過了。早在我和他同居時,就原原本本把我和他的各項外在條件認真衡量審視過好幾遍。我認為那些由於出身不匹配引發的婚後不和諧因素,在我倆之間是不存在的。他雖然生在地級市的普通職工家庭裏,但並非鳳凰男。同居一年我對他的金錢觀,家庭觀,名利觀都有很透徹的了解。他絕不是無底線犧牲小家奉獻父母大家的男人,他的邊界感比較強。他也不是在貧窮中長大,沒有因為窮困窘迫而受過歧視打壓嘲笑,沒有極端凶猛的上進心,非要出人頭地以至於不擇手段,不顧家庭,這些由於先天出身不利而對性格成長造成的負麵影響,他都沒有。
然後,我仔仔細細地把婚姻失敗的因素想了個遍。假如婚姻是天平的話,兩端的琺碼要一樣輕重,這個婚姻才能保持平衡的走下去,所謂的郎才女貌是最不靠譜的,因為這兩個全是外在因素,是會變的。尤其糟糕的是,它們變化的方向還正好相反。結婚時男的有才華,女的以美貌相配,天平是平的。以後男的才華很可能越來越上升,因此帶來的名譽地位金錢都跟著自然上升,而沒有一個女人越活越小越青春越美貌。任何對外在因素有所圖的婚姻,隨著時過境遷,都會麵臨挑戰。從小父母就對我說過,"看一個人,要看他身上有什麽不變的東西,是你所珍視的。比如對人的忠誠度,行為模式。"即使是才華,都算不上內在的東西,因為才華的認可,過於依賴外界環境。許多在中國被認可的才華,移民到這裏後,什麽都不是。後來我看到的一些移民家庭婚姻破裂,就是因為這個。男的在國內是馳騁職場的風雲人物,關係廣人脈好,妻子崇拜他如英雄一般,移民大潮中非要鼓動已是成功人士的丈夫出來,結果不一點都不好。原來丈夫的才華是隻能在特定土壤中才能顯示出來的。
而陳彥在才華方麵雖然遠遠談不上出眾,但也並非他自己自我評價的那麽低。聰明才智一點不比別人差,至少比我強,還會些雕蟲小技。畫畫的不錯,小時候也曾對著大衛石膏頭像叫了幾年勁。他最大的問題是不接受他自己,自我否定。因此缺乏魄力,膽小謹慎,害怕失敗,不逼到萬不得已,做不出決斷。那種男人呼風喚雨,手裏玩著幾千萬資金,堅定自信意氣風發的強者風采,在他那裏是見不到的。不過我是要當他老婆,不是當他職場上的女秘書,合夥人,他在外麵是否有男人風範似乎對我並不重要,反正我也看不見。他在生活中,家務事上是否對我體貼細膩,他穿睡衣的樣子是否有魅力,才是我要考慮的。至於掙錢能力,他現在已經這麽窮了,還能再差到哪裏去。他的貧窮也並非是他遊手好閑安於現狀,他對將來的前途是有明確的規劃設想的,但凡是個男的,很少有人安於貧困,怎麽也要折騰點東西出來。就算最終全失敗了,沒掙到錢,不還有我呢麽?本來我就沒指望他是家庭的主要收入者。一開始我的收入就比他高很多。以後他能成事,那是錦上添花,不成,也沒什麽損失。
除此之外,能引起婚姻失敗的因素,恐怕就是性格不和,生活習慣不一致,婆媳矛盾這些了。我又認真想了一下。這些是因為倆人來自兩個完全不同的家庭造成的,和誰結婚都有可能遇到,和誰結婚,都不是和你那個原生家庭裏出來的人結婚。倆人在生活細節上肯定不會都匹配,隻能是相互妥協,謙讓,沒別的辦法。而我們以前有過住在一起的時光,在這點上應該不會出問題。不過後來快二十年的夫妻生活,我們恰恰是在這方麵出了大問題,是我當初結婚前怎麽也預料不到的。
最後,我仔細想了想最糟的結局,是女人都害怕的結局。為一個男人奉獻半輩子,成就了他,自己人老珠黃後慘遭拋棄的下場。果真如此,我現在又能怎麽預防呢?婚前睜大眼?花樣百出的考驗?我就是眼神再好,也看不到十年二十年以後的光景,這完全不是我個人能夠控製的。我隻能基於他現在是個老實人的判斷,去預估他將來的樣子。果真估錯了,我也沒什麽好怨的。既然沒長出一雙慧眼,那就願賭服輸。自己當初對這個人判斷有誤,自己承擔責任。
我把別人結婚前用來籌備婚禮的心思全用來考慮婚姻穩定性了。既然沒一個能當保險箱,認真思考這婚靠什麽走的更長久,比想別的還能靠譜點。我把結婚的意向告訴了項楠,她驚的下巴都要掉了。他們還在渥太華,倆人都還沒畢業。她在電話裏叫:"不能這樣啊!怎麽能這麽隨隨便便就嫁了呢!他愛你是一回事,是不是合適的婚姻對象是另一回事,你才多大呀!你得挑!使勁挑!後麵好的還多著哪!"
"我靠您這兒買手機哪總有好的出來更新換代?"我瞪著眼笑:"我當然知道後麵還有好的比他更合適的。那又怎樣?就算後麵有更多好的,我這輩子就鎖定眼前這個人了。結婚不就是這個意思麽?不管以後還會遇到誰,我就跟當初約定的這個人不變。你聽那個詞,不管是貧窮是疾病,都不離不棄,那意思不就是說,不管將來出現多健壯多有錢的,你都不背叛這個麽?"
"結婚是這意思麽?"她很認真地反問:"難道不是你挑選了很久終於找到了那個最好的,最合適的Mr.Right麽?"
"那你又不是生活在真空裏,舊社會。結婚了就不出來見人了。社會上工作中各種好男人有魅力的多了去了,以後碰上比老公好的那你怎麽辦?出軌還是離婚?"
"烏鴉嘴!"她大叫。"再怎麽著你也得找個前途光明點的吧!女人哪兒有往下找的,又不是公主下嫁。找個事業有成的,最不濟也該找個同領域的,有點關係人脈的,多少能在你事業上點撥你一點的,你能少走很多彎路,少奮鬥好幾年的!"
"哎呦!我是找能共同生活的,不是組建學習小組,股權合並!你還別提事業上怎麽怎麽著,我還就不願意把丈夫和前輩合並同類項,情是情,利是利,非混一起的話你就是再怎麽撇,也撇不幹淨利用婚姻成就上升渠道的嫌疑。"
"婚姻本來就是利益共同體啊!你去看看那些成功女人,不管哪個領域的,哪個不是背後站著一堆男人的!咱不能把這個叫利用,叫通過!女人通過婚姻實現自身夢想,無可厚非天經地義。男的也高興。造就出一位成功人士自己也沒什麽損失,兩全其美的事。"
"我沒有夢想。有也沒必要用感情去換。所以有能力維持一份盡可能純的感情。"
她歎氣。"感情可是最靠不住的。到時候…你很可能一無所有。"
"我知道。願賭服輸。"
我和陳彥在幾乎無人祝福下結了婚。請了在多倫多僅有的兩個熟人,是我們原來那所大學的同學,畢業後到多倫多定居的,所以既認識我又認識他。請他們做結婚見證人,到市政府登記。他給我戴上了事先我挑好的戒指,是個14K金的素圈。一周後我倆回到渥太華我們初次見麵的那個教學樓下,還有校園裏,照了幾張合影。那像片後來一直擺在我們家的壁爐上,直到今天。
唯一祝福我們的是他媽媽。他父親早過逝了。他媽媽聽到這個消息後高興極了,幾經輾轉托人送來了給我的禮物。我一看就樂了。是個含金量很純很純的金戒指。一看就知道是八九十年代香港銀樓裏的首飾,那些年內地很多很多家庭都托人從香港帶金首飾回來,份量實足成色極好又式樣老舊。大多是個小桃心,福字什麽的。陳彥在旁邊特不好意地抱怨,太土了!太土了!誰現在戴這個!我戴了一會兒就收藏起來。沉甸甸的,代表他媽媽的心。
佩服你婚前能想得那麽透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