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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堪回首(二十二)

(2016-08-24 12:28:39) 下一個

始光元年五月戊寅,一份詔書自中書省出台,昭告天下:“朕以寡德,奉承洪業,不能撫循宮闈,訓長內室,恭承明祀。以至感逆陰陽,宗廟無繼,朕甚愧之。”

“朕以寡德?這,這豈不是,罪己詔?”竇太後打開詔書副本,隻看了第一句,便驚訝不已。

皇帝恭敬立於她身旁,不言不語。太後帶著疑惑將詔書看完,臉上顯現出痛惜神色,麵對皇帝搖頭歎息道:“後宮嬪禦小產雖為憾事,也不鮮見。皇帝不必過於自責。如此昭告天下,豈不是親口承認了你失德而遭天譴,連香火都保不住?”

“讓天下人指責我,總比指責她們好。”皇帝淡淡說道:“何況,出了這等意外,我難辭其咎。尤其是赫連卿。我那天…過於激憤,出言酷烈,嚇到了她。”皇帝臉上出現愧疚表情,歎口氣,接著說道:“她閣中侍者後來說她回去後悲痛欲絕跗地慟哭不止,隨後就…”

太後聞言,麵帶悲憫之色,歎聲惋惜。

那夜皇帝天顏震怒,龍性大發,把犯了錯的赫連璦鞭至暈厥,又嚴厲嗬斥右昭儀的消息,天一亮就傳遍了整個禁中。皇帝發出的死亡威脅顯然沒起半點作用。那夜內宮異常紛亂嘈雜,隻要長眼的不用打聽便知端詳。赫連卿將傷痕累累的妹妹抬回寢殿後,萬念俱灰放聲大慟,慘痛悲鳴,聞者皆落淚。左昭儀本就顫顫危危的令人時常擔心胎兒不保,那夜二更時又親眼見到侍衛在她房中擒拿刺客,一時驚恐不已隨後滑胎,右昭儀又因悲傷過度怨恨交加,憂心妹妹生死而同時落胎。皇帝一個時辰之內連失兩子,雩祭後輟朝一日閉門哀思,懷悼甚悲。皇宮內外一片驚歎嘩然,眾人的關注力皆被嬪妃同時流產而吸了過去,此等異象實屬罕見,一時臣僚貴婦個個議論紛紛,相互打聽此間詭異秘辛之處,流言蜚語,無計可除。皇帝見此情形,無奈下詔,將罪責攬於自身頭上,冀期終止眾人的猜測中傷。如此流短飛長不加製止地猜下去,難保不猜到杜至柔做過手腳的那盒藥上。畢竟右昭儀赫連卿身體一向健壯,從不曾有過小產跡象,隻哭了一個時辰便滑了胎,自己又無追究之意,怕是難堵悠悠之口,尤其是太後的口。竇太後與兩位昭儀關係一向和睦,慈愛如親生。萬一她開口要皇帝窮治追察,自己是察還是不察。如今一份罪己詔書塞入太後的手,便是告訴太後和天下人,此事到此為止,全部責任,隻歸於皇帝一人。

太後合上副本,拿在手中輕輕敲打著,邊想邊說道:“皇帝是否想過任何對策以避免今後發生類似慘劇?”

皇帝仍沉浸在哀思中,聽到太後的問話不覺一愣,搖了搖頭,隨後問道:“母親有何懿旨?”

太後看著他,緩聲道:“皇帝可曾想過立後?”

拓跋燾吃了一驚。太後接著說道:“你登基已過半年。中宮不宜久缺。皇後為天下母儀,六宮之主,內馭諸嬪以興宗室,外輔天子以明法度。你若早就有了皇後,今日事故就不會發生。選一個賢良寬茂的淑女,慈率後宮,承列聖相繼之道,使乾坤德合,女禍不生,宮壺清肅。是你的責任,也是黎庶百姓對天家的期望。”

“這…”拓跋燾麵帶難色,勉強笑道:“兒子目前…尚無此意。”他抬眼看了看太後的神色,改口道:“母親若主意已定,兒子自然從命。隻是…選誰呢?母親可有主張?”

太後和顏笑道:“或從現有嬪禦中挑選,或自他國迎娶結發妻,都可以。我不幹涉。隻這人品是最最要緊的,一定要溫婉淑德、嫻雅大度。這可是大魏的國母。”

皇帝沉思片刻,鼓足氣,笑問道:“母親以為,杜美人如何?”

太後十分驚愕。“她怎麽能行?!”

拓跋燾愣住,隨後聽太後道:“皇後之尊,與皇帝同體。首要條件就是出身高貴,必須是公主,才能與你相配。杜氏出身微寒,性情嬌恣,妒性又強。這樣的人,如何當的了皇後?!”

拓跋燾愕然,隨後悻悻低下了頭。杜至柔的名聲原來如此之差,竟連太後都有耳聞,這是他不曾想到的。然而那別人口中的嬌恣悍妒秉性,正是他所欣賞的女兒家應有的真性情。他早已從心底愛上了這個與眾不同的女孩兒,連他自己都想不出原因。太後見他悶悶不樂的樣子,不由心軟下來,看著皇帝緩和了語氣道:“何況,她還沒有生養,於宗廟社稷無功…如何服眾呢?”

拓跋燾抬頭,眼中露出驚喜的光。太後見狀,愈加替他惋惜,歎道:“你若真心喜愛她,就不要與她走的太近。後宮獨寵,並非她的福分。”

當日午後,皇帝召杜美人於瑤津池中的竹寮。

杜美人麵對皇帝靜靜下拜。皇帝正獨自坐於臨池台謝旁,給自己布棋局。玉石製成的圍棋子,在明媚春光照耀下,越發晶瑩璀璨。皇帝低首專注棋盤的側影襯著日光,眸波清亮,與顆顆棋子輝映閃爍。杜至柔呆看著他,純真如不諳世事的少年一般的透明眼波,羞愧垂頭。

“這場風波如此了結,愛妃可還滿意?”皇帝執起對方棋子,邊下邊問。

“陛下待妾的大恩大德,妾無以回報…”

“溢美謝恩的套話就不必說了。”皇帝轉過頭,微笑看著她問道:“我替你把所有的唇槍舌劍都擋了下來。你該怎麽謝我?”

杜至柔茫然看著他,想了又想,呆呆搖頭。“妾不知道。”

皇帝撲哧笑道:“真乃呆瓜一個!過來!”杜至柔怯怯走了過去,皇帝一把將她拉入懷裏,低頭親吻片刻,含情目光象溫暖的手指,一一撫摸過她的眉眼唇鼻,在她耳畔低笑道:“你連續弄掉了我兩個孩子,就罰你給我生一個太子,好補償我的損失。”

杜至柔聞言猛地推開皇帝,用力過大竟將幾案上的棋盤掀翻,玲瓏玉石紛紛敲地,發出動聽聲響。杜至柔渾身顫栗抖動,雙唇失去血色。驚悚看著皇帝良久,忽然跪地拚命叩首,額頭撞地的響聲伴隨著泣血哀求聲,聲聲令人動容。“陛下饒了妾吧!妾知道錯了,再也不敢了,求陛下放過妾…”

皇帝望著哭成淚人的杜至柔,歎口氣道:“給我生皇子,有這麽可怕麽?”

杜至柔停止了哭求,下巴上掛著晶瑩淚滴,目光呆滯看著皇帝。

“你要我隻屬於你一人。可以。結果自然是我所有的孩子,都隻能由你來生。” 皇帝淡然看著她笑道: “難不成你要我斷子絕孫麽?”

“陛下是要用這種方式懲罰妾麽?”杜至柔再次淚如雨下,泣不成聲:“陛下…開恩。妾無福之人,生不出孩子…”

“胡說!”皇帝輕斥道:“我說你有福就是有福。”他的眼中滿含柔情,看著美人輕聲道:“你給我生個太子,我就立你做皇後。做我的結發妻子,好麽?”

杜至柔大駭,連哭都忘了,看著皇帝的眼神如見鬼一般。皇帝見她這副樣子,哂笑一聲道:“我不是田野鄉夫,絕戶也就絕了。我是皇帝。宗廟無繼的後果是天下大亂,你不是不知道。替我延續香火,興旺宗室,是你的責任。”

“陛下饒了妾吧!妾真的知錯了。再也不會想要獨霸陛下了,陛下找別人生太子去吧!”

拓跋燾蒼涼一笑。“恐怕你從來沒有想過獨霸我吧。”他伸出手指,輕輕撫摸美人滿是珠痕的臉,指尖最終停在她下頜上,柔和地摩挲纏繞,淡淡問道:“告訴我,你在怕什麽?”

“我怕…怕死。我怕,”杜至柔淚如泉湧,喃聲泣道:“我給你生育太子,你給我三尺白綾!”

皇帝輕動的手指停在她下頜上。默默看著她很久,唇邊凝結出一個冰涼的笑。

“這才是你想盡辦法非要讓她們落胎的原因,是不是?”

杜至柔微微點頭。隨著她的晃動,眼中一顆晶瑩的淚珠,從她精致的妝容上滾下,直砸在了光潔的地麵上。

“妾與季薑情同姊妹。所以不願看到她被處死。大娘子對妾有恩,妾同樣不願看到她做了鉤弋夫人。”

皇帝歎口氣,自嘲一笑:“我還以為…算我自作多情。”抬起頭,他看著杜至柔,淒涼笑道:“你果然,什麽都知道。”

清風拂過水麵,池中那片風荷尚未露出尖尖角。一隻鷺鷥自水上劃過,翩然如掠水驚鴻。皇帝對著漣漪泛起的一池春水,輕聲說道:“我娘那夜仙逝,先帝命服侍過她的侍者全部生殉。竟然還是…”

“保守秘密依靠的是忠貞和誠信,不是殺人滅口。”杜至柔擦拭掉淚水,在他身後蒼茫歎息。

漾漾水波,一如那夜娘親眼睛裏的朦朧水色。

“阿娘,你怎麽了?”小小的拓跋燾茫然蜷在娘親的懷裏,伸手抹去她眼中層出不窮的淚滴。他抹啊抹,卻總也抹不掉。

“阿娘。陛下說要立我為太子了。你不高興麽?”

杜貴嬪顫抖的手,輕輕撫摸上兒子的臉龐。“高興。娘…很高興。以後,做個好,皇帝。”娘的哭泣聲蓋過了更漏聲,回蕩在諾大空曠的宮殿裏,蒼涼而絕望。

“殿下。就寢時間到了。請殿下移駕。”宦官冷漠陰沉的聲音,打斷了母子的親情。

“狴狸,狴狸…”娘的呼喊聲在身後響起。“以後…照顧好自己…天冷了,要知道添衣..當心,受涼…”

身後的門沉重關閉。月色照著拓跋燾瘦小的身影,在一眾侍從的簇擁下,緩緩往太平王寢殿走去。他走出了第一道重門,宮簷脊角上蹲著的鴟吻,在月光映射下沉在了腳邊。那黝黑的龍影正四爪騰空,昂首怒目,張開大口,似是要將天地萬物一並吞入饕餮口中。他盯著腳邊龍影呆滯片刻,猛然大驚,轉回身向娘的寢閣跑去。

他撲在閣門上發狂般拍打叫喊,那沉重朱門如巨大黑洞,將娘親卷入漩渦。他的淚混合著尖叫哭喊,在侍從的勸阻下,柔弱而無力。門開了,天地間的一切戛然靜止。

“夫人已經升天了。殿下請回罷。”

漾漾水波,荷溏月色。那一夜枯敗的風荷全數開放。潔白花瓣上滾淌的璀璨淚珠,是娘隱藏不住的悲傷。

“狴狸…當心,受涼。”娘離世前最後的叮嚀,烙印般刻在他心口上。

“殿下…當心,受涼。”數年後一聲同樣的呼喚,他驚喜回首,目光落在她澄靜的眸波裏,仿佛清露落於竹葉上。

“你來給我溫暖好麽?”他緊緊抱著她火熱的膧體,拚命擠入她的身體,去尋找那一點粉紅的灼熱,那一點轉瞬即逝的柔情。“你來陪伴我好麽?阿柔…”夢中他曾這樣懇求過她。夢中的美人蒼白蕭瑟,冷漠無情。“我們做結發夫妻,好麽?阿柔!別走!別離開我…”

沒有人敢答應他。沒有人敢靠近他。夢中的自己,是令人避之不及的孤魂野鬼。廣袤皇城,重重宮闕,幽深似海。無數燈火,川流不息。恍若仙境的金鑾殿內,回蕩的是父親久病不愈的喘息。那聲音急促衰微,那是死神在後麵催命。“狴狸,記住,祖製,”先皇空洞無光的大眼早已變形凹陷,掙紮用盡身上最後一絲力氣,抓住兒子的手,竭力囑托:“祖製,不可違,記住,殺母…立子。子貴…母死。”

嘶啞蒼涼的聲音傳遞出的遺訓,如黑暗裏恐怖的夜梟,如陰魂不散的詛咒,世世代代糾纏著拓跋氏,在廣袤無邊的皇城上方徘徊。

母係氏族的遺風,過於彪悍狂野的北朝婦女,無所顧忌的群婚走婚,合在一起盤旋在太祖拓跋珪的頭上,象一隻強有力的大手,緊緊鉗製住他的喉嚨。終其一生,太祖都在與強大的戚族部落爭鬥。先是來自妻族的匈奴劉氏部落,打了十年的仗,幾經生死才保住自己一方天地;緊接著是來自母族的賀蘭氏部落,幾年的艱苦戰爭僥幸取勝,拓跋氏依然是新興帝國大魏的國主;再接著是來自祖母一族的慕容氏部落。長達三十年的部落爭鬥,耗盡了他畢生的精力。早年受製於強悍的母親賀氏的經曆,惡夢般根植在他的腦海裏。

母係氏族,一妻多夫,造就了婦女與自己親生孩子之間異常冷漠的關係。男人如草原上的雄鹿,偶爾走婚到你的家裏。露水夫妻的情份是一日,是一年,沒人約束。他想住就住,想走就走。你想留就留,想趕就趕,亦無人幹涉。甚至,你想同時留下兩三隻鹿,亦無人約束。完全開放的群婚,結果是無人知道生出來的孩子是誰的。在一個龐大的氏族部落裏,孩子由部落裏的男人共同養大。孩子的母親因此對自家父母兄弟的感情,比對孩子的父親要深的多。畢竟,她從未離開過家,自始至終是這個氏族的人。當年輕有為的拓跋珪終於組建了自己的地盤,當上“魏”這個小國的皇帝時,他麵臨的就是這個風尚。他看著自己幼小的兒子,腦中徘徊的是孩子的母親健壯的身影。她正伸長了手臂,躍躍欲試地奪取帝國最高的掌控權。這不是他的幻想。劉皇後的十幾個兄弟,已磨拳擦掌等在門外,就等著他一咽氣,少主無力,皇太後臨朝,將娘家兄弟請入朝廷,將拓跋氏的天下,吞入劉氏口中。指望劉皇後念及母子情分,給自己的兒子留著天下麽?還不如指望劉氏一族全體滅亡。北朝的婦女,熱愛自己的兄弟侄子,遠超自己的親生子。他的大魏國,因何被妻族母族祖母族的男人們輪番盯上,不就是因為這些女人理直氣壯地覺得天下就是她娘家的麽?奪了兒子的天下,奉送給自己的父兄,轉頭殺掉兒子,橫豎自己不缺男人。拓跋珪的後背冷汗涔涔,顫栗不已。怎麽辦?主少而母壯,怎麽辦?他狹小而又不靈活的腦子裏忽然閃出一道光。他沒讀過多少書,更想不起聘用漢人儒士為他的帝國皇位傳承設計出一個製度。他隻想到借鑒漢人的經驗。主少而母壯,在他有限的知識裏,似乎有一位漢人的皇帝麵臨過同樣的難題。他在立太子前,賜死了太子生母。鉤弋之製。拓跋氏的男人奉行此製,永不可更改,永不可廢除。廢除那日,便是亡國那日。

年僅八歲的拓跋嗣因此失去了母親。日夜哀嚎的痛哭聲深深留在了宮人的印象裏。若幹年後,已是大魏第二代雄主的拓跋嗣,遵製賜死了即將成為太子的拓跋燾的生母。同樣的哀嚎痛哭再一次在宮人耳邊響起。他們交頭接耳相互打聽,卻隻打聽出杜貴嬪與先前的劉皇後一樣,冒犯了皇帝而被處死。沒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這是不惜殺掉幾十條人命也要守住的秘密。一旦天下皆知,將沒有一個女子敢再給天家生孩子,你怎知你懷的是男是女。於是一代代蒙在鼓裏的後宮嬪妃懷著母以子貴的古老願望,祈禱著老天開眼讓自己生下皇子,不辭辛苦地為一代代的皇帝延續宗室,而宮人也將一代代的,將年幼太子的痛哭聲聽下去。

皇帝收回望著荷溏的目光,低眉斂拭掉一滴苦澀的淚,轉身麵向杜至柔道:“ 今日太後與我商議冊立中宮一事。我對她說我想立你為後。她以你不曾有孕為由拒絕。柔柔,” 皇帝伸出手臂,將杜美人攬入懷中,撫摸著她的臉龐,動情低語道:“給我生個孩子吧。你也看出來了。我並不想要季薑的,也不想要赫連氏的。我,隻想要你的。我們生個嫡長子,以後他就是大魏的儲君,天子…好麽?你相信我。我有辦法讓你活著,好麽?”

“那麽陛下請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好麽?”杜美人避開皇帝的懷抱,坐好身子冷冷問道:“如果馮季薑沒有落胎,生下了陛下第一個兒子。陛下會將她賜死麽?”

皇帝怔然看著她,眼睛竟然不敢與她對視,沉默半晌,輕輕點了一下頭。

“那麽陛下憑什麽要妾相信,妾不會落得個同樣的下場呢?!”杜至柔激憤的叫聲,在他耳邊回蕩:“你與她那麽好感情!你曾專寵她整整一年!尚且敵不過子貴母死的祖訓。陛下待我的情誼,遠遠比不上她當初所獲的盛寵,如此情深意重尚且保不住她的命,何況是我。你憑什麽讓我相信你不是在花言巧語哄騙我呢?!”

皇帝淒然一笑:“我有必要哄騙你麽?我若真想哄你,讓你放心給我生太子,剛才你問我是否會處死馮季薑時,我不會告訴你我真實想法的。”他看著眼前瑟瑟發抖的女孩兒,眼中滿是憐愛。“你和她不一樣。當初我是將她當做獵物,當做戰利品掠來的。不止她,赫連家的公主們也是。從她們身上,我要是征服,是占有。我看待她們和看待寶物沒什麽不同,就是想據為己有。美豔如季薑者,可比得上稀世珍寶,捧在手裏把玩,愛不釋手,僅此而已。我與季薑那一年如漆似膠,其實我為她所做的全部,不過是為了想看我自己何時能得到她那顆心。不管她對我有多冷淡,我隻管用溫情煨著,就是冰做的心,也有春風融化的一天。那時我是這麽想的。我覺得女人都一樣,早晚會屈服。隻是,當真我得到她的心了,也漸漸覺得索然無味了。你就不同…”

“是不同。”杜至柔訕笑道:“我新她舊,當然不同。我的現在就是她的過去。她的現在就是我的未來。陛下如今待我一往情深,隻是因為陛下尚未得到我的真心。”

“你這樣想麽?”皇帝茫然笑道:“你感覺不到我的變化麽?連我自己都感覺到了。我以前是怎麽對你的你還記得麽?我幾時在乎過你的感受?現在…你傷心時我也會難受,你摔倒時我也會心疼。下雨的時候想給你撐把傘,天涼的時候想給你披上衣。詔令不知怎樣措辭時想要你來捉刀,政事左右為難時想聽你的高論。剛開始也是想要占有的,當個寵物似的玩一玩。不知從何時起感情漸漸變了,變得…拿你當個人看待了。至於為什麽是你,不知道,說不上來。喜愛一個人,本來就沒什麽道理。”

杜至柔聽得呆了,眼中慢慢凝聚出淚光。過了一會兒她擦掉淚水,對皇帝淒涼笑道:“陛下不必如此。不值得。”

“我就真的不值得你信我一次麽?”拓跋燾提高聲音問道。

“我不敢相信。我信不起。這賭的可是命。”杜至柔淡淡說道:“才剛陛下的話,妾隻當是戲言。妾感激陛下待妾的情意…”

拓跋燾將手指蓋在了她的唇上,打斷她道:“為何你總在把我往外推?為何你的心如此冷淡?”

“因為我根本沒有心。”杜至柔看著他的眼睛,輕聲說道。

****************

簡單提一下北魏的子貴母死製。

這個製度是為了防止權力無邊的太後奪了皇帝兒子的江山,送給自己的兄弟/侄子/情夫而采取的防範措施。現代人很難理解會有母親把屬於兒子的財產強奪過去送給侄子,但在北朝時期這是很有市場的一種行為。把這個發展到極致的就是武則天。所以武則天隻會出現在那個時期,是和當時的社會背景因素有關的。當時北方女子和娘家的感情極其深厚,而和夫家的關係不太和睦。

北魏從第二代皇帝拓跋嗣起,直到倒數第三個皇帝元恪,每一個皇帝的生母都是被這個製度殺死的,共有八位。說她們是被製度殺死,而不是被皇帝丈夫賜死,是因為這個製度很快就演變為後宮爭寵殺死異己的工具,而非當初拓跋珪的初衷:提防“女主顓恣亂國”。

拓跋珪說他學的是漢武帝賜死鉤弋夫人的做法,所以把這個叫鉤弋之製。可綜觀北魏以前的曆史,漢人政權已千年,就出這麽一個特例。拓跋珪學漢人,學什麽不好偏學這個。漢人之所以沒出現第二例,是因為漢人政權已經有了一套機製去遏製太後。這套製度包括政治製度,和文化熏陶,也就是禮教。這個封建禮教會讓女子在結了婚以後,把自己視為夫家人,即使當上了家族的大家長,一切行動也以夫家利益為出發點。即使是太後臨朝當政,也是暫時替兒子管理天下,這個在古代的男權社會裏,是被認可的。

雖然這個子貴母死製極不靠譜,且愚不可及(因為根本達不到目的。北魏因為這個製度反而出了好幾個特強悍的太後,把皇帝擠壓的喘不上氣。),可在當時是有道武帝拓跋珪無可奈何的一麵的,也有一定的合理性。

最能證明此項製度是必不可少的,就是它的廢除真的引發了北魏的滅亡,嚴格說是分裂。我當時在讀拓跋珪那段曆史時,看他逼死自己的母親和妻子,就為了皇權能父子相承,覺得這簡直一迫害妄想狂。憑什麽把女人想的這麽壞,都是淫蕩的,為了情夫殺兒子的。等看到宣武帝元恪和胡充華這一對時,馬上感慨,拓跋珪是多麽有遠見啊!北魏到了元恪這一輩,再怎麽著也守不住這個秘密了。結果是沒人敢給元恪生孩子。誰都想讓別的嬪妃生第一個兒子,自己生親王或者公主。一看自己很可能是第一個分娩的,幹脆先打掉再說,誰都想活命。可沒有第一個哪有第二個,於是誰都憋著不生。元恪急的不得不求他的妃子們。終於有個嬪妃胡充華,(充華是封號,不是名字)冒死給他生了第一個兒子。他大喜過望立為太子,就是後來的孝明皇帝元詡,轉回頭要殺胡充華。胡充華淒慘哭求,元恪終於不忍賜死她,讓她活了下來。胡充華在元恪死後變成胡太後,完美的詮釋了殺母製度的必要性。妙齡少婦胡太後養了幾個漂亮的男寵,這倒也無傷大雅,鮮卑男人對女人本來也沒多少貞節約束。可是有一天皇帝兒子去向胡太後請安,看見母親身邊的漂亮宮女十分可愛,想臨幸時才發現這幾個都是男的。何其尷尬。原來是母親的麵首,為遮外人耳目平時裝成女孩兒而已。後來胡太後的情夫越來越多,越來越厲害,大將軍什麽的,越來越不好對付。兒子元詡感到皇位即將不保了,想對情夫們下手。胡太後聽到消息,立馬叫情夫之一先下手為強,將兒子毒死。這可是她唯一的親生兒子。這人蠢到什麽地步,絲毫不知道自己的權力來自於誰。沒了皇帝兒子哪裏還有這個太後。大將爾朱榮立即以軾君為由將她逮捕。此後北魏分裂為東西魏。

從這個例子也能看出,老皇帝死了,太後權力完全失控有多可怕。沒有一個有效的製衡機製,拓跋珪腦子又不夠使,可不是隻好殺人了麽。殺了即將權力失控的女主,保兒子一生平安,政權平穩天下安定。犧牲一個女人,為國捐軀,可以免除那麽多人爭權而死,也值了。

中國古代的立儲製度是政治製度中的一項重要內容,鮮卑族建立的北魏王朝才剛剛脫離氏族部落階段,沒有漢人那些成熟的政治製度。權力如同草原上的牛羊,想要就搶,從沒想過自己該不該搶,有沒有資格搶。各氏族酋長爭搶起來大打出手,吃相很難看,因此每次政權交替都很血腥。是一種很原始的生存狀態。不象後來人類走向文明了以後,有議會,選舉,權力製衡等等,讓每個體製內的人即使爭搶,也看起來很文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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