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燾仔細觀看著那丸藥,片刻後問禦醫道:“你剛才說,你一次配的是三個月的用量?”
禦醫點頭稱是。拓跋燾擰著的劍眉如峰如巒,眼中灼灼光彩揭示著內心思潮的強烈湧動。
“如此說來這藥已所剩無幾。那做手腳之人見並未得逞,這一兩日必會再次行動。”他如炬目光盯住禦醫,沉聲命道:“好生在這裏照看昭儀。今日發生之事切不可泄露與他人。”轉頭又對馮季薑道:“你這裏一切維持原狀,不要露出驚慌之色,尤其是在杜至柔麵前。平日誰服侍你飲食起居,就寢進膳,依舊由誰去做,不必換人。”他抬頭四下打量馮季薑寢閣,唇邊銜著一抹冷笑:“朕在這裏布下天羅地網,日日監視。我倒要看看,是誰如此…陰險邪惡。”
當夜皇帝宿於杜美人寢閣。
自拓跋燾一腳踏入,杜美人便覺出了異樣。皇帝臉色陰暗烏雲密布,精光四射的眸中蘊涵絲絲涼氣。杜美人對他行君臣禮,若在往常他必是免其跪拜的,今日竟一語不發,就這樣讓她跪著。拓跋燾獨自坐於正殿幾案下,自她的身後默默打量著她。杜至柔隻覺一陣冷氣沿脊椎爬上腦門,心中甚是惶恐不安。半晌,才聽皇帝冷冷命道:“起來吧。”
杜至柔忐忑立起,轉身來至皇帝身旁,看了一眼他冷淡的臉,麵帶溫柔笑意道:“陛下叫妾備下的羊肉和乳餅…”
“撤了。”拓跋燾沒有看她,冷聲命道。
杜至柔隻淡淡皺了下眉頭,並無過多反應,剛要轉身叫閣中侍女收拾,忽聽皇帝道:“數月不見,阿柔氣色倒是不差。”
杜至柔先是一愣,隨後笑道:“托陛下洪福,妾身到還康健。”
皇帝眯起眼睛仔細端詳她的臉龐,似乎是要將她臉上任何一個細微表情都要抓住。杜至柔靜靜站著,笑容婉孌,眼中含情。皇帝看了好半天,放緩語氣道:“我不在的日子,你都做些什麽?”
“妾日日陪伴馮昭儀。”
“就把她陪成這樣?”皇帝斜起眼睛,語意不善。
杜至柔平靜回道:“昭儀身體原就虧弱,陛下又不在她身旁,她心存憂慮,日夜思念,消瘦不堪。如今陛下歸來,以後常去陪伴她,她的身體一定會很快好轉,平安誕下麟兒。”
“如此說來倒是我的錯了?”拓跋燾的語氣愈發嚴厲。
“妾不敢。”杜至柔口是心非,臉上絲毫沒有惶恐之色。
“還有你不敢做的麽?”皇帝冷笑道:“季薑身心俱疲日夜憂思,恐怕她不是在思念我,而是在憂慮誰在害她呢吧!”
隨著話音而來的是皇帝兩道利劍般的目光。杜美人溫柔迎上他的眼睛,淡淡笑道:“陛下多慮了。太後壽辰那日昭儀受驚跌倒,已經查明是宮中女官疏忽所至。無人謀害她。隻是昭儀受此驚嚇心中不能平靜,常胡思亂想,這才要妾天天陪著她,給她壯膽的。”
皇帝不再說話,隻一雙眼睛始終不離杜美人臉龐。杜美人言語得當滴水不漏,一時恐也問不出什麽來。皇帝思忖片刻,換了柔和麵容,笑道:“時辰不早,我也累了。你伺候我就寢吧。”
杜至柔道:“陛下車馬勞頓,遍體征塵,還是先沐浴一下合宜。”
拓跋燾猛一伸手,一把將她拉入懷裏。“你敢嫌我髒?”
杜至柔驚訝跌倒,待回過神情,發現自己發燙的臉頰已貼在他的頸窩處。久別的親熱感霎時捕獲住拓跋燾的心。長久的思念超越了心中的猜疑,一團軟香溫玉摟在懷中,他隻覺得周身發熱,情欲難擋。低下頭來懲罰似的一頓深吻,恨不得要將美人吞入肚裏。纏綿親密了好一會兒,拓跋燾將濕潤的唇靠近杜美人的耳邊,啄吻著她肉肉的耳垂,無奈喘息道:“小妮子…我該拿你,怎麽辦?你到底,要我怎麽辦?”
杜至柔不知他所雲,一臉呆滯。片刻後咂舌道:“什麽怎麽辦?妾隻想要狴狸洗個澡。很不好辦麽?”
皇帝一瞬間泄了氣,恨恨地拍了她一下後背,沒好氣怨道:“你真是我命中的克星!”他將頭埋在美人懷裏,無可奈何地笑道:“既如此,叫人備洗浴水,你來伺候。”
第二日朔望,在京文武百官入禁城朝望天子,外派地方官回朝述職,後宮一整天不見皇帝蹤影。杜至柔依舊到馮昭儀處侍奉,季薑的臉色越發差了,愁眉緊鎖,雙眼無神,不願看她。當晚杜至柔回到自己閣中,宗愛前來傳旨,說是今日各地捷報頻傳,百姓安居樂業風調雨順,龍顏大悅,命將晚宴擺在杜美人殿裏,叫來太常寺伶人舞伎,皇帝要與愛妃暢飲,共享太平之樂。杜至柔甚是驚訝,卻也無法,月上梢頭之際皇帝果然駕臨,一時歌舞升平,二人推杯換盞,歡聲笑語連同絲竹笙簫傳遍後宮每一角落,甚是吵鬧。時至二更皇帝大醉,杜美人攙扶他走入寢閣,少時二人便相擁入眠,鼾聲四起。
更深露重,正是一日內最冷最黑之時,忽見皇帝貼身侍衛官緊叩閣門高聲求見。拓跋燾猛地翻身立起,杜至柔亦驚魂起身,急急忙忙穿好衣服,還未來得及下地,已見幾名黑衣侍衛帶著一身凜冽寒風,押著一個蒙麵黑衣人,直闖了進來。杜至柔嚇的用手捂住大張的口,侍衛官將那蒙麵人狠狠往地上一推令其跪倒,麵向皇帝道:“ 稟陛下,臣等於馮昭儀寢閣內,抓到刺客一名。”
拓跋燾負手昂頭,怒視地上這團正在發抖的黑色良久,上前一把揭下刺客臉上的蒙麵,旋即失聲道:“竟然是你!”
皎潔月光透過碧紗窗欞,溫溫柔柔灑在了赫連璦毫無血色慘白如紙的臉上,她一雙含淚的大眼在月色照耀下,顯得越發驚悚絕望。
“好!好!你真是…好得很!能幹的很!”拓跋燾氣的連話都說不全,手指著赫連璦,眼中一團熊熊火焰,似是要將她燒成灰燼。
“來人!掌燈!朕要好好審審這作惡多端的小毛賊!”
閣中霎時燈火通明亮如白晝。拓跋燾高坐於上如一尊催命閻王。身穿黑色夜行衣的赫連璦癱軟在他腳下,抖如篩糠。拓跋燾轉頭命侍衛長道:“將這小賊在馮昭儀閣中所為,一一奏來!”
侍衛長躬身道:“臣等奉陛下旨意,日夜看守昭儀寢閣。昨日未見異常。今夜陛下就寢後,見這名刺客潛入昭儀房中,翻開隔櫥,四下尋找,臣等按兵不動,隻待這刺客找到物品,獲取之際將她擒拿,故人贓俱獲。”說完他呈上所獲贓物。竟是一丸用絹帕包裹的藥!
“此外,從她身上搜到了這個。”侍衛長又呈上一物。拓跋燾打開一看,也是一丸藥。形狀大小與另一丸相似。
拓跋燾立即明白過來她要做什麽。盯著匍匐哭泣的赫連璦,冷笑一聲道:“好計策!瞞天過海,偷梁換柱!”停了一下,又揚聲命道:“來人!將她閣中所有侍從帶到這裏來!還有,馮昭儀身邊侍者,也一並帶來審問!這等事,怕不是她一個人能做成的。叫禦藥房醫官攜檢驗器皿,前來驗藥!”
杜美人此時已戰戰兢兢立於赫連璦身旁。拓跋燾對她命道:“你每日侍奉昭儀服藥,可知璦璦欲拿走的這丸藥物,是何種藥?”
杜美人上前仔細觀看,遲疑半晌,方道:“恕妾無能。昭儀所服藥物外形皆類似,實在難以分辨。這一丸…看著象是昭儀求來的換胎藥。”
此時兩名禦藥房醫官已前來驗藥。先檢驗的是赫連璦想要偷走的那丸,所含成份不過是常用安胎養神藥材。又驗另一丸,片刻後大驚失色,齊聲稟道:“陛下!這藥丸裏含有麝香!”
“赫連璦!你還有什麽可說的?!”拓跋燾將那藥狠狠擲在她麵前。
“麝香?!”赫連璦疑惑道:“不是用來美容養顏熏體的麽?為何會在藥丸裏?!”
拓跋燾死死盯住這張無辜真純的臉,未幹的淚珠掛在臉蛋上,如晶瑩露珠掛在剛剛成熟的大蘋果上。
“很好。你掩飾的真好。死到臨頭了還能裝的這麽無辜!不知道麝香是做什麽的是麽?”拓跋燾轉向醫官命道:“告訴她麝香的藥性!讓她死個明白!”
醫官重複了一遍麝香的性能。當她聽到“可至滑胎小產”幾個字時,驟然驚起,臉色煞白,渾身冷汗不止。思忖片刻,猛地轉頭看向杜至柔,射在她身上的眼神好似一把尖刀,恨不得將杜美人寸寸剜剮。
“是她!是她幹的!都是她幹的!不是我!”赫連璦突然發瘋般狂叫,大哭著爬向皇帝,邊哭邊喊冤道:“陛下!妾冤枉,冤枉啊!妾根本不知道麝香會至孕婦小產,如何能做這樣的事!”
“胡說八道!”拓跋燾一腳將她踢開,高聲怒道:“狩獵結束那日杜美人當這麽多人的麵親口告訴你麝香的藥效,朕就在你身邊!你現在說你不知道?!你連個像樣的謊言都懶得去編麽?!”
赫連璦大哭辯解道:“那時妾隻道她花言巧語蒙騙於妾…陛下!妾真的,真的不知道這藥裏有麝香啊!妾隻是換了藥,換了藥而已!妾想要姐姐生皇子,本想去求城東法師的換胎藥,不想晚了一步。聽聞那藥被馮昭儀求了來,妾一時著急,拿姐姐的藥來換…陛下!妾真的隻是想要姐姐吃到那換胎藥!絕不想害馮昭儀!請陛下明察!”
拓跋燾聽完她的辯詞,情緒稍微安定了下來,看著她沉聲問道:“是哪個人告訴你馮昭儀有換胎藥的?”
赫連璦邊哭泣邊搖頭道:“妾隻是聽宮人們都這樣說,並無哪個人告訴妾的。”
拓跋燾抬起下巴掃視跪在地上的一眾侍者,冷冷問道:“你們都知道?”
所有的人都在顫栗,幾個膽子大的跪直身子回道:“宮裏確有這樣的傳聞。奴婢們都聽說了,左昭儀得了換胎藥,每月服用一丸,可將公主變為皇子。”
赫連璦窺見皇帝臉色稍稍轉了溫和,忽然一指杜美人,大聲叫道:“陛下!是她幹的!她日日陪伴馮昭儀,她是唯一有機會接觸到這些藥的人!妾這幾個月來一直躲避她們...怎會往藥裏加麝香呢!妾根本就沒有麝香,陛下是知道的!她…她不給我們任何香品的。”
拓跋燾轉向赫連璦那群侍女問道:“你等素日服侍主子,她用不用香品,你們必定知道。”略一停頓,忽然怒喝道:“從實招來!若有半字不實,讓你們見識什麽是生不如死!”
幾名婢女嚇的麵如土色,紛紛叩頭稟道:“貴人天天用麝香的!她說麝香最名貴,最配她的身份!”
拓跋燾聽到這個回答,竟然陰森森地笑了。望著赫連璦譏諷道:“璦璦,這是你今晚編的第幾個拙劣謊言了?第幾次欺君了?!你當朕是三歲小兒麽?!”
“隻憑我用麝香,能說明什麽?!”赫連璦猛地轉頭,狠狠瞪著杜至柔的臉道:“ 她也用的!她用的更多!憑什麽隻懷疑我?!她最喜歡玩香料!陛下您知道的!她有一大把香料!陛下搜搜她這間宮殿,定能找到證據的!”
拓跋燾眯起雙眼,一瞬不瞬看著赫連璦。赫連璦直直迎上他的目光。目中燃燒著怒火。
“好。朕來搜搜看。也讓你心服口服。”遂傳命搜查。杜至柔見狀眼波一橫,高聲質問皇帝道:“既然我與她同為疑犯,為何隻搜我的,不搜她的?!”
拓跋燾點點頭,笑道:“問的好。來人,也去赫連璦的閣裏好好搜查一番。”
赫連璦聞言,頓時癱軟在地。須臾便有侍衛回稟道:“杜美人閣中未見任何香料。赫連貴人閣中存放了四五種香料,其中麝香與蘇合最多。”
拓跋燾挑起一側劍眉,很遺憾地笑道: “你還有什麽可爭辯的?”
赫連璦絕望叫道:“那是杜美人贈送於妾的。妾隻是一時賭氣才都要了來!並不想做他用的!”
拓跋燾聽到這裏,眼中顯出一絲驚奇。沉思片刻,問杜美人道:“可是事實?”
杜至柔眼中含怨,冷冷答道:“她來朝我要香料,我便將庫存餘料悉數贈與了她。此事司飾局所有宮人都可作證。赫連娘子那裏匯集了全後宮所有的香品,這是盡人皆知的事!” 她轉頭怒視赫連璦道:“誰想到她討要香料的目的是去害人!”
“妾沒有…妾不曾害人…”赫連璦無計可施,聲音都已嘶啞,精疲力竭,隻絕望無力地重複著這幾個字。
拓跋燾唇邊帶著譏諷笑意,冷冷對她笑道:“你沒有。你不曾害過他人。你以為朕什麽都不知道麽?太後壽辰上,你做過什麽,你當朕一無所知麽?偷梁換柱,這是你自幼就玩的異常嫻熟的把戲!你不曾害過馮昭儀?這是你第幾次害她了?!一計不成又生一計,藥丸裏加好麝香,趁夜間無人給昭儀送過去,換來所謂的神藥給你姐姐換胎用!明地裏你躲著馮氏,實則為避嫌。平日裏隻杜氏與她接近,昭儀若果真出事你剛好可將一切都推到杜美人身上!一石三鳥!璦璦,你長本事了啊!朕還真是小瞧了你!你上次偷的神藥吃完了,今夜隻得再來,是不是?朕早就料到你這一兩日必會再次作案,故意在別的嬪妃那裏大聲喧鬧好讓你知道朕不在馮昭儀房裏,好方便你做這等傷天害理之事!”
說到這裏拓跋燾的臉色已凶狠之極,眼中兩團火直燒到赫連璦身上。赫連璦早已嚇得顫栗不止,雙唇慘白。杜至柔見狀麵露憐憫之色,轉麵柔聲勸皇帝道:“陛下,三娘子還小…”拓跋燾猛然提高嗓門,大怒道:“朕就是念她幼小不曾嚴加管束,才縱得她做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朕的子嗣都敢殘害!還有什麽是她不敢的?!上一次她就想一箭雙雕置你們兩個於死地而未得逞,不思悔改反變本加厲,用心何其險惡!這麽小的年紀便有這等陰毒連環手段,大了還得了?!奸邪逆佞,麵柔心狠,行險德薄,朕留她何用?!來人,拿鞭子來!朕今日就將這老帳新帳從頭算起,除了這個禍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