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至柔當晚回到自己閣中,一言不發倒頭便睡。以後接連兩日枯坐房中不言不語。閣中內侍婢女見她整日呆若木雞的樣子,皆驚恐不安,麵麵相覷。小羅試圖與她開解說笑,杜至柔置若罔聞。又過一日,有宮人自馮昭儀殿中來,邀杜至柔前去敘話。杜至柔聞言,多日黯淡無色的眸中,閃出一絲亮光。
“你還信我麽?”
馮季薑寢閣內,杜至柔低聲問道。
“我不信你,還能信誰呢?”馮季薑淡然笑道:“女官也好,其他什麽人也好,總之不是你。你沒這麽笨,也沒這麽壞。”
太後受驚案已經了結。司飾局三名內人玩忽職守疏忽大意,蜂群喂食期間逃逸鑽入太後壽禮中竟渾然不覺,以至太後與左昭儀驚嚇受傷,按律當誅。好在並無重大傷亡,有驚無險,太後素來寬仁慈愛,故而從輕處置,免去三人死罪,各鞭四十,發配雲中陵園,為先帝守陵。
二人沉默良久,馮季薑輕聲說道:“你若無事,常來陪伴我,好麽?陛下不在,現在又出了這樣的事,我很怕。”她無意識地用手撫摸著自己平坦如初的小腹,眼中的憂色越來越重:“這個孩子…真的如此招人忌恨麽?”
杜至柔寬慰她道:“別瞎想了。既是宮人疏忽所至,便不曾有人害你。”
“你也相信那個說辭?”馮季薑唇邊銜著譏諷的笑:“找人頂缸罷了。誰做的,還不清楚麽。隻是出了這等事,我便是連身邊侍女都不敢再信了。”她抬頭看著杜至柔,殷切說道:“陛下何時歸來尚未得知,這段日子你天天來陪著我,好麽?尤其是膳食湯藥,我實在不敢再假於他人之手。”
杜至柔聽到她的話,心中一陣酸楚,點頭道: “好。以後我天天陪著你。”
馮季薑放心微笑。過了一會兒,似乎是想到了什麽,對杜至柔道:“你有沒有聽說…城東瞿摩寺裏新來了個住持,叫曇無讖的?”
杜至柔一愣,茫然搖頭。
“曇無讖是來自西域善鄯國的天竺法師。據說…他會許多法術,能令女人多生孩子。還有,他有一種神藥,可以換胎的。就是…即便你懷的是女孩,吃了那藥丸,就…變成男孩…”
杜至柔瞠目結舌:“這你也信?!”
馮季薑不好意思垂下頭,小聲道:“ 聊勝於無。曇無讖的名聲很大的,我在燕國時就聽說過,他很厲害…我…想去拜拜…求他的那劑神藥,萬一,靈驗呢。”
杜至柔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半晌歎口氣道:“你很想生皇子麽?其實,生個小公主,更貼心的。”
馮季薑瘦弱的臉上顯出一絲淒涼笑容:“貼心又有什麽用呢?越是貼心,她嫁出去後我越難過。男孩子就不同了,那是長久的依靠。我不求他能繼承大統。做個閑散宗室,日後我隨他出宮去當老太妃,就很好了。後宮女子,這是最好的命了。”
杜至柔的淚水,慢慢流了下來。
第二天一早,馮季薑便以禮佛進香為由,出宮求藥去了。
大魏貴族篤信佛教。貴婦尤甚。魏國宮廷內外命婦,上至太後下到無品郡君夫人,皆悉心禪悅,虔誠無比。嚐有焚香淨室,抄書寫經,晝夜誦讀不綴。更要隔三差五去寺院進香拜佛,甚至不惜重金做法事,建佛寺,造佛像。故而馮季薑出宮禮佛乃為常事,無人為忤。
馮季薑走後,杜至柔獨自在自己房中看書。自從上次出了意外,她於製香弄粉上興趣全無。她將自己閣中所剩無幾的香料全部退回庫裏,司飾局也再不見她的蹤影。
日上三竿之時,赫連卿派人來請她過去,求她給描花樣。
“我想提前預備一些小孩兒用的肚兜虎頭鞋的,我自己親手做,雖比不上尚功局的精巧,總歸是當娘的一片心意。”赫連卿笑容恬淡,看在杜至柔眼裏,卻異常光彩動人。
“隻是我畫來畫去,總是些常見花色,無甚新意。你見識頗多,畫工也好,就替我想幾個新花樣,畫下來我照著繡,可好?”
杜至柔的臉上出現幾分難色,眼中也帶了疑慮。赫連卿見狀微微臉紅道:“你不必擔心。璦璦不會再來搗亂了。我已嚴厲告誡了她不可再惹出禍端。如今這情勢,隻有我與馮娘子懷有麟兒,馮娘子若有意外,第一個被懷疑的就是我。璦璦不傻,輕重厲害,她自是省得的。”
杜至柔遂點頭應允,坐在赫連卿寢閣的幾案前,專心畫了一個下午,方抬頭,邊揉揉酸漲的後頸,邊漫無目的地打量這間寢閣。隻見房中陳設甚是古樸儉省,絲毫看不出大夏國長公主的印記。夏國後宮奢華靡費之風似乎並未沁染到她。隻是房中物品雖樸實無華,細看之下卻有點睛之處。杜至柔的目光被左側紫檀架上放的八曲銀長杯所吸引。她走過去仔細觀看,鑒賞完畢欲轉身之際,又見架上另一側擺著個木匣子,麵上還蒙了層細細的灰塵,無論色澤形狀均與周邊玩器格格不入,好奇對正在繡花的赫連卿笑道:“ 娘子這匣子…是藥匣子,還是食盒?如何擺在這裏?”
赫連卿抬頭看了那匣子一眼,撇了嘴道:“那個就是禦醫配的什麽安胎藥了,難吃之極!味道奇苦。我吃了一丸,再不想碰,扔在那裏,好長時間了。”
杜至柔聞言,默默看著那藥,看了很久,對赫連卿道:“這藥裏含有黃連,因此味道很苦。隻不過這是陛下賞賜的…我看娘子還是畢恭畢敬地吃了罷。娘子千金之軀自有天助,隻是,萬一…陛下必然問責。若問既給了娘子安胎藥,為何不吃,娘子如何做答?”
赫連卿微微一怔。片刻後看著那藥說道:“可是那味道,實在難以下咽。”
“不怕。我那裏還有新割下的蜜汁,”杜至柔笑道:“我給這藥丸刷上一層蜜,就不那麽苦了。”
赫連卿一笑。“你果然聰明。什麽辦法都有。那就有勞你了。”
隔一日杜至柔將那安胎藥抹好糖衣,送回赫連卿處。又一日馮季薑回宮,杜至柔前去探望。見她神色雖疲憊,精神卻很好。她果真求來了那和尚的神藥,隻有九粒。屏退眾人,馮季薑既神秘又高興地對杜至柔小聲道:“真是幸運的很。那天竺法師不日將起程遠赴北涼。我是最後一個求到神藥的,法師說一月一丸便可見效。對了,可千萬替我保密。”她望了望赫連卿的儀鳳閣方向,接著說道:“別讓其他人知道。”杜至柔隻覺她荒誕不堪。可見她篤信虔誠的樣子,又不忍拂了她的興致。這等神仙羅漢的法術符讖雖可笑之至,但若真心信服,亦是精神寄托。她不忍將那泡沫戳穿,隻將那藥丸命人拿去檢驗,確保並無危害後,給馮季薑服下,另有禦醫給她配的那味道奇苦的安胎藥,她亦不肯放棄,每日堅持服用。杜至柔見她小心翼翼生怕胎兒保不住的樣子,心中酸痛無比。
晚上回到自己閣中,小羅服侍她更衣用膳。杜至柔端起一碗鯉魚羹,卻沒什麽胃口,隻用小湯匙慢慢攪動著,眼神渙散,心事重重。小羅臂上挽著她剛換下的羅裙比甲,又往那衣服上聞了聞,皺眉道:“夫人不再熏香,衣物沒了香氣,變成藥氣了。”
“那你還沒聞見馮昭儀的衣服呢。”杜至柔並未看她,歎聲笑道:“她都快變成藥罐子了。我鎮日與她相處,沒有藥味才怪。”停了一下,她漫不經心飲下一小口羹,茫然搖頭訕笑道:“馮昭儀也怪能幹的,千辛萬苦求來了一味神藥,說是保胎的,一月一丸不可間斷方才有效。今日剛服下第一丸,我看她吃後紅光滿麵,就差頭頂聖環了。也許那藥真有什麽奇妙作用也未可知。”
小羅聽後驚奇叫道:“可是城東那和尚的換胎藥?”
杜至柔訝然問道:“連你都知道?”
“奴婢是聽三娘子身邊的丫鬟說的。她還說三娘子也要出宮去拜那和尚呢。”
“晚了。”杜至柔道:“曇無讖已被北涼國君請走,講悲華經去了。今日剛走的。”
“啊?!”小羅叫道:“這下三娘子可要著急了。我聽她的丫鬟說,三娘子到處求醫問藥,可想要大娘子生皇子呢。也是,她一族榮辱都係在大娘子的肚皮上,當然著急了。”
杜至柔慢慢放下手中羹湯,看著小羅,淡淡問道:“你這是第幾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