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醫話音未落,杜至柔猛地向他二人望去。
拓跋燾和馮季薑聽到這診斷,開始均為驚訝,接著一個低頭甜蜜微笑,另一個低頭掩飾一閃而過的恍惚。再抬起頭,拓跋燾將馮季薑輕輕擁入懷裏,似是安慰地拍著她的手臂,淡淡笑道:“好…如此…甚好…”
馮季薑沉浸在太子懷中,猶如沉浸在幸福中的小女人。杜至柔直勾勾盯著她異常美麗的臉,眼中瞬間閃出淚光。
拓跋燾撫慰了馮季薑片刻,和她一起坐了下來,問那禦醫道:“馮娘子的日子…與赫連氏的,誰先誰後?”
“從月份上推斷,應是赫連娘子在先。然個人體質不同,先後差上幾日幾十日,也是有的。”
拓跋燾聽後沉默不語。片刻後對那禦醫吩咐了幾句精心調配湯水飲食之類的話,禦醫言喏,又抬頭望望馮季薑臉色,躬身道:“臣觀夫人麵顏,似有腎弱濕邪膠固之狀。臣請為夫人配製一味養神安胎藥丸,以保夫人氣血順暢。”
拓跋燾微微一怔,隨後命道:“即如此,速去配來便是。”
馮季薑聞言麵帶憂色,想了想,問醫官道:“你那藥丸…用何種藥材配成?”
“黃連,芍藥,益母草,天門冬,淮生地,荊芥與甘草。”
馮季薑訝然道:“黃連?乃性寒之物,怎可用來安胎?”
醫官平靜回道:“今人但知黃芩為聖,不用黃連芍藥,慮其清涼有害,止用溫藥安胎。殊不知產前服清涼之藥,能令血循經而不妄行,血和則胎自安矣。”
馮季薑聽罷,打消了疑慮,麵色轉霽。一旁靜靜觀聽的杜美人此時上前,麵對拓跋燾道:“既然禦醫要調製安胎藥,不如叫他多配一些,給赫連娘子也送去,免得又惹人抱怨殿下厚此薄彼。”
拓跋燾自進門來一直有些心不在焉,愣了片刻對杜美人笑道:“ 阿柔所慮甚是。”轉向禦醫吩咐了一番,待那禦醫離去,拓跋燾對馮季薑勉強笑道:“娘子辛苦了。近日我怕是不能常來陪伴你。陛下違豫已久,我這幾日要搬去西宮,侍疾湯藥,盡人子之責。你這裏,我一會兒叫尚宮派幾個會服侍的年長宮人來料理,你自己也要當心,醪漿酥山之類的冷食,就不要再吃了。”
十日後,泰常八年十月壬申,今上崩於西宮永壽殿。皇太子拓跋燾柩前即位,以日代月服斬衰二十七日,改元始光,大赦天下。
大行皇帝諱嗣,十六歲以皇長子身份即皇帝位,禦宇十七載,期間破柔然,征劉宋,攻占虎牢關,辟地三百裏。勤政愛民,拓展疆土,勵精圖治,積勞成疾,彌年不豫間服以寒食散解痛,終至龍體匱虛而殂,年三十有三。泰常八年十二月葬大行皇帝於雲中金陵,嗣皇帝拓跋燾諡皇考為明元,廟號太宗。同月,追尊妣為密皇太後,立密皇太後廟於鄴城。過一月,又尊保姆竇氏為保太後。竇氏為拓跋燾養母。操行純備,進退以禮。密皇太後薨,竇氏撫育太子長大,勤勉撫導,慈如親生。皇帝感其恩訓,奉養不異所生。數日後,又下冊文,馮,赫連二嬪禦,秉性賢淑,生來華貴,克盡敬慎,輔弼朕躬,將誕子嗣,以興宗室奉宗廟為由,冊為左右昭儀,授金冊金印。
一時君臣謁陵祭廟,繁禮重典,朝服璽綬,山呼萬歲,一月之內杜至柔跟隨眾人磕了不下上百個頭。一片暈頭忙亂之際,北方柔然紇升蓋可汗聞大魏新皇登基,特奉獻上一份厚禮。始光元年一月,紇升蓋可汗率軍六萬騎,侵入大魏邊境雲中,搶取牧馬牛羊,殺掠吏民,攻拔盛樂宮。
平城紫微殿上,新帝麵對急報廣袖一旋霍然立起,十二章袞冕肩挑日月,背托星辰,襯得他暾暾容色如日出東君,光曜四方。
“來的好!隻怕你不來,等的就是你!”
皇帝禦駕親征自率輕騎,馬不停蹄,日夜兼程,飛馳三天二夜趕至雲中。
茫茫草原上,千裏死寂無邊無涯。舉目天際皆是冰天衰草,滿目肅殺。偶有水積之處,淤泥敗草一同凝成醃臢冰層,隱在荒原下,朔風吹過間或閃動寒光。澹澹白日斜掛長空,隱照蒼穹下一片渾沌微茫。靜靜地,遠方地平線上露出幾許黑點,乍一望去,宛若碧澄絹帛上灑落的點點墨跡,零亂不堪。突然,那星星點點飛速暈染,連點成片鋪展開來,刹那間如一池濃墨猛然潑向天邊,將蒼蒼穹隆下的虯影峰巒,蜿蜒冰川,殘破墩堡,悉數吞噬,目窮之際,盡被柔然鐵騎淹沒。
凜冽北風夾雜著人馬腥膻氣味直撲拓跋燾而來。他兜鍪上的紅纓隨風狂舞如黑夜中燃燒的耀眼火焰。常年戎馬倥傯令他的肌膚黝黑發亮,越發襯得一雙眸子精光四射,炯炯有神。此刻柔然可汗迎風招展的纛旗,便清晰地映在了他黑潭般的瞳孔裏。
紇升蓋可汗亦遠眺巍立於汗血寶馬上的青年皇帝,心中不由大駭。此次秋冬大旱無冬儲可食,兼之魏國易主諸事繁忙,可汗料想魏國無暇顧及邊境,趁機率領柔然精銳之師前來掠搶,卻沒想到大魏新主會親自前來迎戰,更沒料到他來的如此之快。按下驚恐之態思忖片刻,狼一樣的眼中露出凶殘光芒,揚聲令道:“將魏主所率輕騎層層圍住。敵軍遠來疲憊且兵力不足,後備無援。我軍六萬鐵騎,足可將拓跋小兒的騎兵隊圍上五十餘層,層層緊縮,取那小兒頭顱便如囊中取物!”
白日漸漸東升,天地間氤氳霜霧尚未散去,柔然大軍隨著嘹亮勁急的號角,團團聚集,六萬騎兵重甲披備,長槊林立,齊整劃一如同遍野鬆林,陰森可怖漫漫逼近。五十餘重的銅牆鐵壁如行進的山嶽般倒海而來,令魏軍插翅難飛。包圍圈業已縮小,柔然的騎兵戰馬緊緊環扣,相次如堵,鐵牆直逼魏騎馬首。
魏國幾千將士亦不曾料到柔然可汗此次竟會率全部主力前來犯境,更不曾經曆過如此敵眾我寡身陷絕境困獸猶鬥的場麵,大為恐懼,投向主帥的眼光中充滿了驚慌絕望。卻見萬馬叢中皇帝麵不改色,鎮定自若。拓跋燾飛揚的唇角銜掛著淡定微笑,眉間的銳氣揭示著內心的從容不迫與勢在必得。軍心刹時安定。那可汗的侄子於陟斤單身孤騎策馬上前隻欲生擒魏主以立頭功,卻不料馬上的拓跋燾瞬間自身後鞍轡上懸掛的箭囊中抽出一隻長箭,弓如霹靂弦震乾坤箭若流星,白羽劃過蒼穹,含勁藏功。於陟斤應聲落地,一箭穿喉,頃刻斃命。
拓跋燾目中瞬時精芒乍現,抽刀撥馬直揮前方,厲聲怒吼:“按縱式陣型展開!奮勇殺敵論功行賞是朕一貫軍法,放手殺!”
眾將轟然響應蹄聲疾起。驟然之間魏軍鋼鐵之師如滔天巨浪平地席卷而至,天際一線騎塵騰起,拓跋燾風馳電掣,帶動身後浩浩騏驥直向前敵。
柔然騎兵呼嘯迎擊,兩軍前鋒排山倒海般相撞,人怒吼馬嘶鳴如萬頃怒濤撲擊群山。長槊投槍呼嘯飛掠,魏國輕騎後隱藏的弓箭手,此時弓張如鉤狼牙飛起,密集箭雨如蝗蟲過境鋪天蓋地,柔然騎兵紛紛中箭墜馬,咆哮哀嚎如同一隻隻血刺蝟。那魏國幾千騎士皆配大宛良駒,迅雷之勢如尖刀刺破竹,頃刻突破柔然的重重包圍。鮮卑人一貫以精湛的馬上作戰能力著稱,此時個個以一當十,左砍右殺死不旋踵,馬踏敵屍肢體飛濺如泥塊,柔然人從未見過如此勇猛的敵軍將士,一時陣營大亂,猙獰的死狀,帶血的刀劍,嘶啞的嚎叫,彌漫的煙塵,惶恐逃竄間個個成了魏軍的俎上魚刀下肉。
號稱狼群的柔然人麵對此番地獄廝殺迅速崩潰。他們不知魏國還有多少天兵天將即將到來,紇升蓋可汗恐慌失措,狼狽遁逃。柔然人無備而來,敵寡我眾,以逸待勞仍膽怯不前輕易撤軍,毫無戰術可言,又一次暴露了他們缺乏鬥誌的混亂作戰能力。
然而拓跋燾並未掉以輕心,就此罷手。此次率軍親征,便是鼓足力氣要狠揍這群小蟲,給柔然一個永不得翻身的教訓。如同以往傳統草原帝國,柔然汗國一出生便成為中原王朝的敵人。已入主中原的大魏深受其害,柔然騎兵風馳鳥赴,倏來忽往,常常出其不意抄掠漠南部落,魏軍一出動,柔然就消失。麵對新興遊牧帝國的挑釁,鮮卑人不會放棄生養自己的家園。此次拓跋燾是以中原保衛者的姿態出現於故土,柔然可汗落惶而逃,他隨後率軍屯駐於柞山,再令安集將軍長孫翰,安北將軍尉眷率騎兵穿越戈壁大漠,分兵搜討,誓要將他的滅蟲行動進行到底,將蟲子們永遠趕出阿爾泰山,長久解除柔然對帝國北部的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