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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堪回首(十四)

(2016-08-05 08:56:11) 下一個

拓跋燾訝然看著杜至柔零亂不整的樣子,欲墮非墮的斜髻上徑自往下滴著水,臉上溫和的笑逐漸冷卻,飄忽目光在主仆二人間流轉片刻,看著杜至柔似笑非笑道:“娘子這是唱的哪一出啊?”

杜至柔低下頭不語。室內安靜片刻,忽聽拓跋燾厲聲問道:“說!你是如何得知蠕蠕舉動的?如此隱密軍報,孤也是剛剛得到!你如何能知?誰告訴你的?!”

“小羅。”杜至柔並未看他,對著地上毛氈淡淡回道。拓跋燾更加愕然,轉頭看小羅的目光瞬間閃出殺機。

小羅早已嚇得俯跪在地,邊哭邊說道:“奴婢什麽都不知道的!夫人冤枉奴婢…殿下!奴婢冤枉的!”

杜至柔抬頭看著拓跋燾,平靜說道:“小羅並不知曉任何軍機密報。隻是她曾牧羊數年,熟知牧草的門道。今日狩獵,她見河岸草木枯黃,又說陰山之外定是比這裏還要幹旱,怕是牛羊都要幹渴減產。妾便知蠕蠕要有舉動了。草低牛羊瘦,羔奶必定銳減,蠕蠕人又以羔奶牛羊為生,此時斷無冬食儲備,他若不來搶,到還奇了。”

拓跋燾緊盯著她的臉龐觀察良久,又低頭看了看打哆嗦的小羅,鷹隼厲目才漸漸柔和,麵上恢複了常色,道:“蠕蠕這幫蟲子,蹤影向來難尋。來時如獸集,去時如鳥散。從不敢正麵交戰,隻搞些伏遊把戲,卻也令人頭痛。娘子竟能從蛛絲馬跡中看出他們的行蹤,令人佩服。”說到這裏他露出了笑容,看著地上的小羅,對杜美人笑道:“我竟不知宮婢中也有這般人才。草原上的情形也了如指掌。我拓跋氏雖也出身草原,轉為農耕已有數代,與原有故土習性倒生疏了許多。此番狩獵,一眾王公貴胄馬踏枯草,無一人能有這等牧人的敏捷反應。幾時與你這婢女脫了籍,放到軍中效力,不可埋沒了人才。”

小羅早被這乍驚乍喜的情勢搞的惶恐不堪,聽此言慌忙擺手搖頭道:“奴婢就是奴婢的命,情願侍奉夫人,哪裏都不去。”

拓跋燾被她逗的一樂,帳中氣氛終於緩和了下來,拓跋燾揮手叫小羅退下,見杜美人表情依舊淡淡的,拉過她的手,道:“怎麽,生氣了?”

杜美人不說話,拓跋燾捏了捏她的臉蛋,笑道:“我還沒問你的罪呢,你倒先給我臉色看。”

“妾何罪之有?”

拓跋燾一拍她楚腰,卻拍的掌中濕潤,那裹在她身上的大袖衫已淡暈出水漬。

“你既已推測出此間的情形,就該即刻稟告於我。延誤軍情大事,你該當何罪?”

“妾是狴狸的妃子,不是狴狸的探子。稟報軍情,非妾職責也。”

“好。既然還知道是我的妃子,現在就該盡妾婦之道。”他強健的手臂,已把杜美人緊緊環住。“你弄了我一身濕,你該做什麽?”

“妾還要去洗澡,殿下想更衣的話,耐心等著罷。”邊說邊轉身,幾欲掙脫他的臂膀。

拓跋燾臂上一緊,牢牢將美人箍入懷裏,瞪大眼睛叫道:“誰給你的膽子這麽放肆!你現在真是,”

杜至柔回眸斜睨:“真是什麽?”

“真是恃寵而嬌!”拓跋燾麵對著難以抵擋的媚眼嬌腮,咬起牙恨恨道:“我真要好好想想該怎麽給你吃點苦頭了。再不整治你早晚爬到我頭上!我若連個家都治不好,還怎麽治理這個國?”

“那殿下就在這裏好好想吧。妾很冷,要去洗澡了。”說完她掙脫了太子的手臂,往裏麵走去。

“我跟你一起洗!你給我洗!”

夜間荒野上呼嘯的風將杜美人吵醒。她動了動身子臥起,側耳聽那風聲,似乎還夾雜著狼群淒厲的嚎叫。杜美人呆呆聽了片刻,向裏轉動身子,凝視身旁熟睡的男人。

她與拓跋燾早已有過多少肌膚之親,可此刻才是她首次仔細端詳他的身體。他的骨骼健碩,肌理強壯,胳膊上一條蜿蜒虯結的箭傷,長長的疤痕深處會聚著灰白褶皺,青色血管猙獰暴起。她又往他裸露的胸脯上看去。自頸下到腰間,箭簇刀痕大大小小,深深淺淺,不下十處。杜至柔冰冷的手指,輕輕撫摸上了他頸下的那處刀劍傷痕。男人熟麥色的肌膚在她指尖下滑走,耳邊傳來他粗重均勻的呼吸,堅實有力。

一個念頭在杜至柔心中閃過。她撫摸著男人頸下的手漸漸用力,另一隻手也按在了他的脖子上。她的眼中射出仇恨的火焰,上身立直,兩臂不斷加大力氣,扼住拓拔燾喉嚨的手指漸漸充血,由白變紅,再變為深紫。男人似乎感到不適,卻沒有醒,劍眉緊蹙猛地翻了個身,杜至柔一驚,手上力道不由放鬆。男人麵衝著杜至柔,依然酣睡。杜至柔的目光一寸寸掠過他的臉龐。他的濃眉重重地糾結在一起,如峰巒聚。雖有漢人血統,卻更多承繼了鮮卑人的深目高鼻,側麵看來,頦如峭壁。他已開始蓄須,自唇邊直到兩鬢一片整齊如刀裁的鐵青,越發襯得這張英武麵孔剛毅深沉,如石雕一般。這男人哪裏都孔武有力,杜至柔看著自己兩隻柔美纖細的小手,在他滿身的傷痕強健寬廣的胸膛襯托下,顯得那麽弱小無力,她絕望閉上雙眼,如抽空了所有的精氣,頹然癱倒在他身邊,淚如雨下。

第二天早晨,杜美人獨坐帳中,呆呆看著小羅忙前忙後收拾行裝,準備回程。外麵進來一位軍士,杜美人認得他是拓跋燾身邊一名侍卒,對著杜美人一揖:“殿下特別賞賜夫人五隻麋鹿,八隻麅子,以謝夫人伴駕勞頓之功。”小羅聞聲向那士卒望去,高興叫道:“阿柴!”那士兵亦眼中一亮,麵帶驚喜,隨後二人寒暄了幾句話,都是杜至柔聽不懂的鮮卑語。

“你們認識?”待那士兵離去,杜美人問小羅道。 

“對啊。他家原是禿發部落首領的看門人,奴婢小時見過他幾麵,那時…他是奴婢家的奴婢,”小羅的臉上出現一絲悲傷,一閃而過,接著又說道:“沒想到他充軍後能到殿下身邊效力…阿爺當年就讚他英勇忠誠,果然。”她歪著頭笑眯眯回想著,又想起了什麽,轉回神對杜美人笑道:“奴婢知道殿下為何特別賞賜咱們,”小羅眼中閃著興奮的光:“夫人那日問奴婢山外的牧草,奴婢以為夫人擔心牧人和牛羊無羔奶可食,萬沒想到夫人已從中推測出敵人的舉動,夫人如此足智多謀,殿下怎會不喜愛呢?嘻嘻,別的夫人要是知道了,又要眼紅了。她們可能都沒嚐過麅子肉哩!殿下賞的麅子,等回宮後奴婢給夫人蒸著吃,可好吃了。”

杜美人看著小羅嘰嘰喳喳地歡快笑語,淡淡說道:“ 既如此,那五隻鹿八隻麅,你拿走吃去吧。”

小羅笑嘻嘻擺手道:“奴婢不缺鹿肉吃。也不缺麅子肉吃。”

杜美人突然變色,沉下臉喝道:“我身邊也不缺你這個多嘴饒舌的丫頭!”

小羅嚇了一大跳,呆立在杜美人麵前不知所措。杜美人麵如寒霜,冷冷對她說道:“我看那個阿柴挺好的,殿下昨天還說要給你脫了賤籍,不如就將你配了那小卒,放在軍裏,給兵士們備炊漿洗,雖也辛勞,難得是自由身,還有個男人可倚靠,好過在宮中供人奴役。”

小羅這才反應過來杜美人竟是認真的,嚇的跪倒在她腳邊哭泣懇求。杜至柔隻是不理。

女子沒入掖庭淪為宮婢,雖身世悲慘淒涼,但若命好,攤上服侍的主人恩慈,日子也是輕閑安穩。況且宮中用度比起民間來自是天上地下,綾羅綢緞山珍海味,雖是奴子也常有享用之時。豈是朝不保夕,風餐露宿的軍婦可相比的。小羅年紀尚幼,貪戀安逸也不足為奇,就這樣被拉出去配了人,趕到軍中服勞役,自然是一萬個不願意。杜美人見她苦苦哀求,甚是淒慘,歎氣道:“我並非有意為難你。你跟著我,不會有好下場的。”

小羅聽到這話更是恐懼,似乎已毫無回轉餘地,拉住杜美人裙角大哭,反複懇求道:“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夫人饒恕…奴婢再不敢多嘴了…”

杜至柔呆呆看著匍匐在她腳下的小羅,那一聲聲悲戚哀求自她耳畔飄過,並未進入她的內心。怔然出神良久,方緩緩問道:“你果真不願離去麽?”

小羅收住悲聲,先是惶恐看著她,又猛一陣搖頭。

“跟著我,你會吃很多苦頭的。我不會是個好主子。也沒有多少容人之心。”杜至柔的唇邊凝結出一個冰花般的笑,令小羅周身發冷。

“你這已經是第二次了。”杜至柔看著小羅的目光漫不經心,音色卻充滿寒意。“我不會容忍第三次的。若你再管不住你這張嘴,再到處搬弄是非,我不會輕饒你的。”

小羅一愣,眨眨眼明白過來,咧嘴笑道:“多謝夫人寬恕!”

“記住了。別到時候怪我無情。”杜至柔淡淡說道,唇邊依舊是冰冷的笑。

數日後大隊人馬宮眷返回平城。杜至柔稍事休憩,便到馮季薑處探望。

隻十幾日不見,馮季薑便換了模樣。麵色蒼白,人也消瘦了許多。不過看上去精神還好。見杜美人前來探視,熱情相迎,二人坐一處敘話,杜美人將這幾日狩獵趣事件件說與她聽,說到開心處,倆人言笑晏晏,相談甚歡。

“殿下給古弼取的綽號當真貼切無比,”杜至柔想起那大臣尖頭尖腦又耿直忠憨的樣子,笑道:“好的時候是筆頭,急的時候是尖頭,殿下果真有才。”

“那筆頭公有沒有罵你?”馮季薑淡笑道:“奸柔內嬖,其心必異。”

“你如何得知?”杜至柔奇道。

“我早聽得耳中起研了。現在輪到你聽了。”馮季薑的笑容裏透出了幾分淒涼。

杜至柔從她落寞的神色中,讀出了一絲冷意。她垂下頭沉默片刻,輕聲道:“你…怨我麽?”

“怎麽會?”馮季薑溫柔笑道:“這是早晚的事。花無百日鮮。我也是皇宮中長大的,這樣的例子,看的還不夠麽?隻要那男人不是特別的絕情,眼看著新歡殘害舊愛而坐視不管,我便沒什麽可怨的了。其實這樣也挺好的。”她看著杜至柔,目光如水:“集寵於一身,便是集怨於一身。象筆頭那般的攻擊謾罵,還算好對付的,畢竟是在明處。那看不見的怨毒戾氣日複一日向你射來,明槍易躲冷箭難防,你每日處於如此驚心動魄的困境中,每日活在眾人的怨恨中,便是那男人再寵愛你,你的日子又能好哪裏去呢?”

說到這裏她越發傷感,目光自杜美人臉上移開,落到窗外簷下掛著的鳥籠上,怔然自語道:“小時候阿爺曾對我和弟弟說過,若真的喜歡一個人,就不要表示出來,不要讓別人看出你喜歡這個人,甚至,不要讓那人覺察到你有多喜歡他。當時我和阿朗都不明白。現在才體會到個中辛酸。天家,是沒有資格擁有感情的。天子手托神器,權力無邊,他越是喜愛一個人,越是將對她的喜愛形之於色,越是將她置於風口浪尖上,讓她成為眾矢之的。而你總有保護不了她的時候。所以,無情,是凡人的缺陷,卻是做皇帝的必備條件之一。集寵愛於她一身,並非真愛,而是促她早死。想想皇帝們也是可憐的。凡人可以無拘無束地愛一個人,他們不能。甚至,連被愛也不能。天子口含天憲,手握權柄,所以如果有人靠近他,愛他,他必須要先想想,那人是什麽目的,究竟是因為喜歡他本人還是喜歡他身後的權柄。若那親近他的人長了顆七竅玲瓏心,他更要日日防備,稍有不慎,天知道那人會利用他的愛戀做出什麽事來。一國之主,受萬民敬仰,亦要對萬民負責,稍有不慎,他個人的情感便會影響到國家的命運。所以,他們必須猜忌,必須提防,他們無人可信,很孤獨。”

“你說這些,是想讓我明白藏愚守拙的道理麽?”杜美人看著她,淡然問道。

二人沉默了一會兒,杜美人輕聲笑道:“多謝你提醒。好在殿下是個有情有意的。那日筆頭攻擊你我漢妃,殿下言語間甚是維護我們,我想他是能保護的了他愛的女人的。”

“殿下是如何化解筆頭的攻擊的?”馮季薑好奇問道:“那人又直又硬,卻又忠心耿耿,深得今上倚重,已是兩代元老重臣,他的麵子,殿下怕是也要買上幾分。殿下是如何即安撫了他,又維護你我的?”

“那筆頭是個貪杯好酒之人。隻幾壇好酒,便可將他搞定。”杜美人大咧咧笑著。

此時宮人傳報太子將至。二人起身相迎,須臾便見太子身影,身後跟著一名禦醫。

“你身上多日不爽,我找了個醫官給你瞧瞧。”拓跋燾微笑扶起馮季薑,轉身命禦醫入內。

那醫官上前診脈片刻,又仔細觀察了馮季薑的麵色,問了些飲食情形,麵對太子和馮季薑拜道:“臣恭賀殿下,恭賀夫人。夫人懷娠,已有月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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