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過去的那個周六,是我們結婚十八年的紀念日。二十年前,我們在渥太華的一所大學裏相識,期間有過一次幾個月的分離,之後再沒分開過。周末他帶著我和小女兒去了湖邊的cottage,晚上孩子睡下後,他拿出送給我的周年紀念禮物。
珠寶盒裏,菡萏正開,一支紅菱含苞待放,瑩潤的水紅如同被雨水洗過一般幹淨明豔。隨風搖擺的荷葉下,藏著一對避暑的鴛鴦,悠閑自在,形影相隨。它們的身邊,蓮枝曼妙,藕花正濃,蓮子正豔。
這是他為我設計的翡翠鴛鴦項墜,他出的草圖,找了珠寶工匠手工打造而成。設計靈感來自於中國傳統圖案鴛鴦戲水。
“好看麽?”他低聲問我。
我撩起長發,他站在我身後,仔細給我戴上。扣好後沒有轉到我麵前,而是稍微低下了頭,濕潤的唇落在了我的耳邊。他在我耳後的頸上啄吻了片刻,沿著我的脖子一路溫溫柔柔吻了下去,在我肩膀上蓋了最後一個親吻,才轉過我的身子讓我麵對他,欣賞那項墜戴上後的效果。
“還行。”他眯起眼睛仔細看了一會兒,又有些遺憾地說:“蓮花要是鑲碎鑽就好了。沒想到顏色這麽接近,現在這樣太單調了點。”
“挺好的,我喜歡。”我用指尖摩挲那對玉石,油潤的觸感令人愛不釋手。“藍翠是你,黃翡是我。”我微低著頭,輕聲說道。感覺他在看我,我稍微抬了下眼簾,想看又不敢看的飛快掃了他一眼,果然捕獲到了他帶著溫柔笑意的眼神,心如撞鹿,低下頭臉紅紅的一笑。他看到我這個表情,摟著我肩膀的手輕輕一捧,把我捧進了他的懷裏。
二十年前,就是他這個溫暖含笑的眼神,和我回應的臉紅羞笑,讓我和他同時怦然心動,從此再沒有變數。
夜間風浪驟起,洶湧湖水接連不斷拍打著小木屋的外牆壁,把我吵醒。我悄悄擰開台燈,側頭看著身邊熟睡的男人。
他的骨骼修長,肌肉結實,由於常年堅持鍛煉,身材保持的非常好。五十的人了,渾身沒有一處贅肉,一如二十年前我第一眼看到他時,清臞挺拔,當得起玉樹臨風四個字,而我已經中年發胖,不複當年模樣。他的頭發也如二十年前一樣的濃密,隻是由原來的黑亮變成了現在的salt and pepper。夫妻做了十八載,彼此對對方的身體已熟悉到了骨子裏,誰哪裏有個小黑痣都不用想,可依然還是能對對方的身體保有激情。十八年,足夠那個守著寒窯度日的王寶釧熬出頭,熬成皇後娘娘。同樣長的歲月,我守著當初那個承諾,守著這份感情,由一個腦子裏全是粉紅浪漫你情我愛的年輕姑娘,變成了一個腦子裏全是吃穿瑣事大人掙錢孩子上學的中年婦女。二十年一路走來,風風雨雨,中間有過很多的甜蜜,也有過瀕臨離婚的危機。人們總是用相濡以沫來形容夫妻的相愛相依,其實那後麵還一句話。兩條魚真到了需要為對方吐泡泡才能延續生命的地步,就不如分開,回到誰都能活著的環境裏,相忘於江湖。我們也曾窘迫到相濡以沫的境地,好在我們兩個都珍惜當初那一瞬間的心動,無論是風是雨,相互扶著堅持到了現在,很可能還要以同樣的姿勢,相互扶持著走過下一個二十年。
那時候我剛結束了一場可稱之為慘烈的戀情,隻身一人移民到加拿大。移民手續辦得這麽順利,我多少有些不知所措。到了冰天雪地的渥太華,好長時間找不著北,不知道下一步該幹啥。本科畢業工作了才一年就來到這麽陌生的地方,什麽也不會什麽技巧都沒有。獨自一人跑的這麽遠,其實不過是想證明自己的價值。我不靠家裏,我也能活著,還能活的好。可惜誌氣雖然宏大,才氣卻遠遠跟不上。茫然了兩個月,決定申請幾所學校的碩士研究生。然後就被渥太華一所大學錄取了。第一年要求修幾門本科四年級的課,我不知死活地注冊了一門計算機輔助醫學成像的課。我想我本科也是這專業的,不象有些同學本科化工甚至生物專業的,都能讀下來,我更沒問題,後來才知道,那門課上個學期隻有三個學生及格。國內上大學純屬瞎胡混,書都沒怎麽念就顧著談情說愛了,畢業後在家公司打了一年雜,半句程序沒寫過,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的道行太淺。微分幾何和複變函數基本上已經忘光了。開學三個星期後急的沒辦法,跑到教那門課的教授的實驗室,想看看他的學生有沒有做TA的,給我講幾道題。
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敲開了實驗室的門。一個瘦高的身影出現在門邊,背靠著一室的陽光,似乎在對我微笑。“你找哪一位?”
逆著光,我看不清他的長相,隻覺得這聲音很柔,很文雅。等我的瞳孔已經適應了光線,才發現我已直直地盯著他的臉看了好幾秒,慌忙垂下眼簾,他模糊的五官,映在我的腦子裏。
鍾漢良?
我疑惑皺眉眨眼,又飛快向上瞟了他一眼。這回感覺象金城武。又看一眼,還是象鍾漢良。而他就在我上下紛飛的眼皮中,綻開了一個恬淡而靦腆的笑。
我抬頭,迎視上了他的笑臉。他的笑很淡很淡,很溫暖。永遠無法忘懷那一刻與他的眼神相碰時,心中如小鹿撞懷一樣的甜蜜而緊張滋味。我垂下頭,陽光照射出我羞紅的臉。而他也在我騰然升起的一片煙霞中,感到了那個令他記憶猶新的砰然心動。
一見鍾情,大概就是我們當時的模樣。後來很多次,他都說他特喜歡我這個想看他又不敢看的飛快一瞥,和隨之而來的臉紅心跳低眉含情的羞澀笑容。而我也隻在他注視我的眼神裏,讀到了幻想已久的關愛情意。
他告訴我TA不在,又跟我說了他們的輔導時間,我道了聲謝,轉身離開。
後來的時間裏,我們經常在吃飯的時候碰麵,漸漸熟了起來。樓裏有個研究生用的休息室,有微波爐烤箱什麽的,本科以上的學生可以到那裏去熱中午飯,坐著休息。很快那裏就成了這個大學的中國學生吃午飯的餐廳。幾乎全學校的中國人都聚在那裏,邊吃邊聊,分享奇聞怪事。這麽多人裏,我和他是僅有的兩個移民身份,其他都是國際學生,那時獨立移民才剛在大陸興起,辦成的非常少。聊起天來,才發現其實他即不愛笑,也不愛說話,可以稱得上是沉默寡言。他隻喜歡聽別人聊,帶著感興趣的表情,偶爾說上那麽一兩句,發表一下自己的看法。我覺得他真的很神秘。從他不多的言語中,逐漸拚湊出他的個人信息。他叫陳彥,不是學生,而是那個實驗室的工作人員。那搞三維圖像處理的教授有個項目,用計算機摹擬出人體每塊骨頭,可以呈現出各個角度的旋轉,用來輔助骨科醫生手術。教授為此招聘有骨科醫生背景的人,最後把他招了來。從研究經費裏發他工資,比博士生稍微高一點。等項目完了,他也很可能就被解聘了。
那個第一學期簡直是惡夢。學的特別吃力,連滾帶爬的。除此之外也就還記得一件事。有人給我介紹對象。那小夥子長什麽樣幹什麽的,我現在早就不記得了,要不是有個驚悚的結局,整個相親這件事都會全然忘記。
我父親有個老部下,他的一個下屬的一個不知道拐了多少彎的認識人,在這個城市,打聽到我移民了,非要介紹一小夥子和我見麵。我想要不就見見吧。我還沒有過相親的經曆呢。看看什麽樣,人生的閱曆又豐富了一筆。
那天渥太華奇冷無比。白天最高溫零下25度。風吹到臉上跟刀割的似的疼。我們約好了在一大的公交樞紐站見麵,離我學校也就十分鍾路程。可我走進公交站的紅亭子裏時,臉都凍紫了。鼻涕眼淚一個勁的流,心想這狼狽相叫對方看見,相親肯定砸了。不過當那個和我凍得差不多的男人見到我時,我還是從他的反應裏明顯的感覺到了他對我的初步印象不錯。
他提議去附近的咖啡館喝杯熱咖啡,坐著聊聊。推開紅亭子的玻璃門向外走,一股強風夾著大雪片直灌進我脖子裏,冷的牙都哆嗦。其實我捂的很嚴實了。他邊走邊指遠出的咖啡店,“就去那個Tim Horton’s坐坐吧。”我指了更近處的一個星巴克,頂風冒雪地叫:“要不就這個吧,Tim Horton’s 太遠了,我受不了。實在太冷了今天。”
他什麽反應我已經顧不上看了。反正倆人是去了星巴克。他要了一小杯普通咖啡,而我點的是加了peppermint的大杯caramel macchiato,他付了錢。之後聊的什麽已經全忘了。倒是記得那杯咖啡真的很管用,我幾乎凍僵的手終於熱了起來。
後來就沒消息了。我也沒上心。那人我印象一般。可是,後來輾轉傳來他對我的反饋,簡直令我吃驚到合不上嘴。
介紹人吞吞吐吐閃爍其詞,可我還是從那欲言又止的諸多修飾語中,聽出了他列舉我的三條罪狀。
第一,不肯多走幾步去便宜的店,以天氣寒冷為理由,說明這女孩吃不了苦,好逸惡勞。
第二,舍便宜而求貴,說明不會過日子。將來肯定不會持家。
第三,也是最不能容忍的。她竟然點了一大杯macchiato!明知是他出錢!吃大戶麽不是!趁約會之機占別人便宜。為什麽不點普通咖啡呢?
“看著挺好一小姑娘,怎這麽拜金呢?心眼這麽多呢?”
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評價我。剛開始我以為他搞錯了。是不是見的人太多把我和別的女孩兒搞混了。後來一想不是。他說的就是我。
我當時…倒也沒特別憤怒,有點委屈。感覺自己是混進青純少女隊伍中的壞份子,被革命群眾的雪亮眼睛揪出來批鬥,連辯解機會都沒有。不知道這小夥子後來怎麽樣了,有沒有找到他心目中會過日子的勤儉女孩兒。要是他看到後麵的二十年,我是怎樣與一個男人過日子的,不知他會做何感想。我當時隻能感歎,防人之心能把一個人的心智蒙蔽到什麽地步。
不過從他的反饋看出,這至少是個誠實的人,不象我,是抱著給自己的人生閱曆添加姿彩的態度去的。他真是抱著認真找個女孩子一起好好生活的態度,滿懷希望地跟我見麵的。這麽一想,他用力過猛也就不奇怪了。我被他否定也就沒什麽冤屈的了。我本來就不如人家認真負責。那以前我很少被別人拒絕過,這也是早晚的事,不可能隻有我挑人家,不許人家挑我。早點品嚐被拒絕的滋味,沒什麽壞處。我放下介紹人的電話,坐在床上自我安慰了好久,情緒才平靜下來。想起還有好多作業實驗要做,晚上又要熬通宵,又重新開始沮喪。極不情願地走到了學校,繼續為不知道什麽目標去奮鬥。隻想證明自己不比別人差,原來這麽難。
就快十一點,我一個人坐在黑乎乎實驗室裏對著黑乎乎的屏幕,外麵狂風呼嘯,突然感覺十分孤單。
"你還在這裏啊!"是他的聲音,充滿了驚訝,還有一點驚喜。
"嗯。做不完。"情緒不高,我不想說什麽話。
他看著我,似乎想起了什麽,問我道:"我做了醬牛肉,還有肉湯,有興趣嚐嚐麽?"
沒等我說什麽,他轉身出去了。過了一會兒,他端著一個圓飯盒,出現在我麵前。飯盒裏是熱氣騰騰的牛肉麵。"剛熱的,想嚐嚐麽?"
他的口味非常淡,幾乎沒怎麽放鹽。後來在一起生活這麽多年,我依然不能完全適應他這個無油少鹽的寡淡飲食習慣。隻是當寒冷的深夜,沒有人在乎我是喜是悲是跌了多少跟頭時,有人給我送上一碗冒著熱氣的麵條,在他的關切注視下,我還是吃的一點不剩,由衷地欣賞他的手藝,還有他這個人。
一定要繼續愛下去啊,在米國當下謊言當道的時刻(希拉裏和老公,等等),請多秀秀你們的愛情,給他們上一堂課,讓他們知道什麽是真愛。
另一篇可堪回首還會接著更的吧?正焦急等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