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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堪回首(十)

(2016-07-20 10:39:01) 下一個

西河獵場位於平城以北九百裏處,時至季秋,朔風掠過,連天枯草,低伏出一片天高氣爽。萬裏長空隻見一片晴朗,大朵的流雲走得飛快,剛還眼見著在遠山巔上,一轉眼便已壓到了幾座大帳之上。遠處的山脈如青虯黑龍一般,直蜿蜒盤結到瓦藍的天際,望不到到盡頭,翻過山去便是無邊的朔漠。

魏國太子騎在馬上,攜一幹貴族親衛,進了皇家圍獵場。一見轅門邊那些馬匹,笑容停滯在臉上,接著黑雲遍布。

“死筆頭!”他翻身下馬,大步流星走入帳中,邊走邊對身邊的宗愛吼:“去把尖頭奴找來!”

賬裏的杜美人正在往身上套軟甲,整裝待發,卻見拓跋燾怒氣衝衝走了進來,手中一支禦用的馬鞭,隨著他手臂擺動發出黑亮威嚴的光。

尚書令古弼被帶入賬中。他一進來,杜美人頓時豁然,太子給他取的綽號原來是那麽的貼切。此人腦袋生的是上尖下圓,的確很象毛筆的筆尖。

此時這筆尖上冷汗潸潸。拓跋燾高坐在胡床上如一尊黑麵閻羅,隼鷹利目緊緊盯著古弼,手中不時甩一下長鞭子,尖利的破空聲傳入杜美人耳裏,令人心悸。

“尖頭奴!孤命你準備一批良馬給眾人狩獵,這就是你選來的馬麽?!羸弱不堪,怎麽打獵!孤的女人親衛就騎這等劣馬狩獵,我大國的顏麵何存?筆頭奴,連寡人的用度都敢裁減,等回去了,先砍了你這尖頭!”

古弼伸出顫抖的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緩和一下心悸,對太子恭身拜道:“臣知罪。隻是如今戰事連連,蠕蠕方強,南寇未滅,若是用肥壯良駒給殿下遊獵,就隻得用劣馬給邊將打仗。吾為人臣,不能使殿下遊畋盡興,其罪小; 不備不虞,乏軍國之大用,其罪大!臣為國遠慮,便是殿下要殺,臣亦無怨,雖死何傷!” 

拓跋燾被這一席話頂的直咽口水。直愣愣地瞪著他,半天找不到什麽話說。僵持了很久,拓跋燾的臉色才緩和下來,紅潤的麵頰上漸漸浮現出愧色,長聲感歎道:“有臣如此,國之寶也!”轉頭道:“宗愛,傳孤的教旨。筆公忠謹敏正,賜衣一襲,馬二匹,鹿十頭,以示褒獎。”

杜至柔靜靜站立在帳門邊,麵上始終帶著淡定而冷漠的笑,看著眼前的一切。待帳中隻剩她二人,拓跋燾拿眼睛使勁瞟她,杜至柔依然淡若雲煙。拓跋燾見等不到他想要的,氣乎乎詰問道:“你是木頭還是啞巴?這麽沒眼色!寡人如此虛懷若穀虛心納諫,換做別的美人,早把寡人誇上天了!人又呆嘴又笨性情還不柔順,真不知道我喜歡你哪一點。”

杜至柔聞言,兩痕秋水波光瀲瀲,無辜又誠懇地答道:“狴狸,虛心納諫是人主的本分,虛懷若穀是為人的基準,何況此事本就是狴狸有錯在先,叫妾的溢美之語如何說出口呢。”

“連你也來指摘我?!我哪裏錯了?”拓跋燾瞪眼道。

“君待臣以禮,臣方能事君以忠。君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若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才剛狴狸手持皮鞭,視大臣連奴仆都不如,筆頭公倒還忠心耿耿,一心為國家著想,人家那才叫虛懷若穀呢。”

“這就是你們推崇的為君之道麽?”拓跋燾擰眉道:“冠冕堂皇,聽起來大義凜然,其實是引誘臣子見利忘義。事君以忠是臣子本分,豈有講條件的道理?感情也可以拿來做交換麽?這是集市還是朝堂?!”

“你若投我以木桃,我自然報你以瓊瑤。你若將我咬的遍體鱗傷,我自然要你用命來抵償。沒有無條件的愛戴,也沒有無緣由的仇恨。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人性如此。”杜美人淡淡答道。

“人性…”拓跋燾喃聲重複,忽然蒼涼一笑:“這是不是就是你們漢人一直強調的,文治?難怪你們曆代皇帝都把孔孟奉為聖人。能把人性鑽研的如此透徹,確是名副其實。琢磨透人性中的善與惡,因與果,加以利用因勢利導,掌控民眾的心靈,使民在不知不覺中愛戴於你,順服於你,忠心於你。天子則可垂衣拱手,無為而治。”

“這不是文治這是心術。帝王心術。”杜美人直視他道。

“文治也罷,心術也罷,”拓跋燾點點頭:“不得不承認,若論駕馭百姓和群臣,的確都比鞭子好使。”

他從杜至柔身上收回目光向外走去,走了幾步,又忽然停住,回頭上下打量她,眼中閃著一絲驚訝與好奇。

“你剛才說什麽?我若將你咬的遍體鱗傷,你就要我用命來抵償?看不出你杜美人竟是個睚眥必報的主。哼,”他捏起她的下巴,輕聲一笑:“今晚你來侍寢,看我怎麽咬你。還想報仇?就憑你?”

然而晚間他並未得到他期望的快意情仇。實際上不僅沒有美人可咬,他還要反過來照顧她。杜美人經過一個白天的馬上“狩獵”,渾身象散了架似的酸痛難忍,軟如泥一樣倒在榻上,一絲敷衍他的力氣都沒有。拓跋燾隻得叫小羅給她換了衣裳,早早安置。躺在她身旁,大手在她身上撫摸著,卻發現她兩股間早已紅腫一片,好幾個地方竟還磨破了皮。又氣又笑,狠狠羞了她幾句,叫隨行醫官送來金瘡藥,傷的那個地方又無法假手於人,隻得親自化開藥丸,細細替她塗上。邊塗邊奚落邊打趣,占盡了口舌先機,將往日鬥嘴失去的風頭一舉奪了回來。杜至柔平日裏伶牙利齒,此時象個沒嘴的葫蘆,任由太子編派刻薄,隻在心裏將那千刀萬剮的話反複說上幾十遍,方才慢慢消了心中鬱氣。

“原來無所不能的杜美人也有如此英雄氣短的時候。這回可是讓我抓到你的薄弱之處了,以後再敢跟我強嘴,我就罰你騎馬,還是穿著粗毛羊皮袴騎。”拓跋燾沉聲訓斥,但板著的臉有刻意裝出來的威嚴,眼睛裏卻滿是溫柔笑意。杜美人閉上眼,隻恨耳朵不能同時閉上,別過身子給他個後背,不想就此睡了過去。太子本想與她糾纏溫存,卻見美人嬌弱無力,疲乏之極,隻得熄滅心火,一時又睡不著,命人掌了燈,半臥在美人身旁,細細欣賞她的睡姿。

她睡熟的樣子如嬰兒的憨態,十分可愛。脫去了白天的鋒芒畢露的毛刺,此時的安睡靜謐乖巧,呼吸裏帶著不勝嬌羞地微喘,濃密上卷的睫毛微微顫動。燈燭搖曳,照著她微微嘟起的臉蛋紅潤豐盈,仿佛剛剛成熟的大蘋果,誘惑的人直想去咬一口。拓跋燾禁不住內心狂熱激情抱起了他,手上胡亂摩挲。杜美人沒有醒,閉著眼,口中模糊不清的呢喃,似乎是在拒絕,又翻了幾個身,接著睡去。拓跋燾放下撩撥她的手,閉眼,苦笑。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女人對他來說隻是泄欲的工具,承恩接露的容器。他想寵誰就寵誰,他想何時要就何時要,誰能說個不字。女人是疼是累,是心甘是無奈,與他何幹?幾時起他也開始在乎她的感受了。她累了,他就隻能偃旗息鼓,天冷了,他竟然就能想到她是否多加了件衣服!這是怎麽回事?這女孩兒…比起他後宮裏的其他女子,有什麽特別吸引人的麽?相貌也不是一眼驚豔的那種。他眼前浮現出杜至柔和墨潤筆認真寫詔書的樣子,還有,她與他對弈的樣子。素衣微涼舉止從容,扇底生風,青絲迤邐搖動,他微微笑了起來。

腹有詩書氣自華。說不清道不明,這是種獨一無二的華貴氣質。傾國傾城的美貌,亦逃不出後宮女子色衰恩弛的宿命。她身上與眾不同的書卷氣,倒更叫人回味。如果她的脾氣能再溫柔一點,看他的眼神再順服一點,就更值得人疼愛了。

想到這裏他開始皺眉。印象裏小妮鮮有順從的時候,也鮮有邀寵的時候。她時常獨立西窗對著一池秋水發呆,似乎有什麽心事。 他來了,她無喜色,他去了,她無怨色。木不怨落於秋天,草不謝榮於春風。似乎她的這顆心,根本不在自己身上。她甚至從未說過愛他想他的甜蜜話。隻有一次,他將她擰咬的渾身通紅,她眼中蓄滿晶瑩淚水,卻硬是不流下來,直到最後實在疼痛難忍,才在他的威逼下把那甜言蜜語說了十幾遍。“妾不舍得殿下走…”那聲音帶著水聲,帶著顫動,帶著嬌喘,卻分不清是真心還是假意。哼哼,有點意思。一個小丫頭,能有什麽心事?無非是尋常女子都會憂慮的那點小心思。是女子,便逃不掉女子專有的小心眼,小計謀,小手段。故意裝做淡漠,故意無視他的寵愛,其實不過是為引起關注而耍的小手腕。為爭得自己的一顧挖空心思花招用盡的女子,他見的還不夠多麽。看起來孤高自許目無下塵的女子,實際也在害怕他不夠珍惜她,於是用盡心思固寵,不能讓他輕易得到她的心。以退為進,嘿嘿,看來兵法她倒也略知一二。隻可惜她忘了,他亦不是沒見過女人的青澀少年。

女人…他口裏念叨著,腦裏出現的卻是馮季薑養的那個白鼻猧兒。不是麽?女人和小白狗…有什麽區別?不都是誰給的關愛多一點,就跟誰走麽?到現在,他還沒發現有不同於此類的女人。最多是索要程度和手段不同而已,並無本質區別。偶爾有如馮季薑那樣的,繃的時間長點,也不過是激起他更強烈的征服欲望而已。“如此千篇一律的用兵技巧,竟還樂此不疲地去玩?那麽我便陪你玩下去。有本事你一輩子吊著我胃口別讓我得到你的心,否則有那一天,就是我不再陪你玩的那一天。”拓跋燾伸出手指,輕輕點了點杜至柔的鼻尖,後者還在酣睡。“小妮子,咱們有的是時間,咱們慢慢玩。”他躊躇滿誌地躺下,睡去。

此次說是宮眷隨駕遊畋,其實來的並不多。赫連長公主有孕,自然是不會來,二公主留下照顧姐姐也沒來,馮季薑臨出發前身體微恙亦留在宮中,賀蘭部的賀貴人經占卜吉凶此次亦不宜出行。來的這幾位裏,數杜美人的馬上功夫最弱,莫說是開弓射箭,馳騁揚塵中,跟上大隊人馬已屬不易。如今這樣子,怕更是狩不得獵了。拓跋燾索性讓她留在行轅,吩咐小羅盡心服侍,帶著其他人繼續遊畋盡興。

河西風貌,天形穹窿,籠蓋曠野,周接四海之表,浮於淡淡水霧之上。天藍如鏡,陰山的雪蓮在晴日下竟也遙遙可見。風吹草低,連天無際的大草原上,潔白的羊群悠閑地吃著草,像是散落在草原上的顆顆珍珠。狩獵圍場位於山脈南麓,此間有條小河渠,夏季水沛,冬而枯涸。故而塞外雖已衰草枯黃,南麵廣袤草原卻因得了水汽滋潤,在這肅秋之季,草木仍留了幾分榮色。

安逸幽靜的草原晨色突然被打亂,群獸驚起四下逃逸,揚起滾滾塵沙。緊隨其後的是一陣疾風勁草地動山搖,駿馬奔騰,馬上的獵人身手矯健聲聲呼喝,氣勢震天,給靜謐的草原帶來了如火般的蒸騰氣息。人呐喊馬嘶鳴胡笳喧,山鳴穀動之中,隻聽得一聲弢弓長嘯,原本天上自在翱翔的雙雕旋即直直落下,隕石流星般飛速砸向地麵。

“虎頭!接住!”隨著清脆女聲響起,一隻猞猁猛地從主人的鞍後跳出,一個回身迅捷飛撲過去,仰天高躥,鋒利的前爪異常準確地撲住了獵物,再一擺首,將血流尚新的雙雕叼在口中,飛奔到人群中最高的那頭黑色駿馬前。馬上坐的,正是拓跋燾。

“殿下好身手!一箭雙雕。”那女孩兒心悅誠服地讚歎,引起拓跋燾麵露得意笑容。

“你這虎頭馴的不錯,很是機敏伶俐。”拓跋燾轉身麵向她,笑道:“下回賞你隻豹子助獵,你可敢應承?”

馬上的女孩兒一揚紅霞四溢的臉龐,飛起的雙眉直入雲鬢,笑聲朗朗:“殿下敢賞,妾就敢接!現成的鐵鞭鐵楇,還愁馴不出一隻聽話的獵豹麽?” 

說話間她從腰中的蹀躞帶裏摸出一塊肉脯,故意高高擎著,那猞猁人立起來隨著她轉圈。女孩兒猛地將那肉脯拋向天空,那猞猁再次迅猛躥起,又穩又準地抓住了肉脯。

“豪爽幹練,英姿颯爽!不虧是勃勃的女兒。”拓跋燾點頭讚道。

這豪爽幹練英姿颯爽的女孩兒,就是夏國曾經的三公主,殘暴威猛的大夏國主赫連勃勃的小女兒,赫連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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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朝到唐朝貴族狩獵時除了使用傳統的鷹獵,犬獵外,豹獵和猞猁獵亦為宮廷貴族所酷愛。

下麵這三個狩獵俑都出自唐朝李仙蕙的墓。從左到右分別是猞猁獵,鷹獵,豹獵。猞猁獵小孩和女孩子用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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