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漸暗了下來,杜美人獨自坐於房中,聽那更漏中水滴的聲音,順著銅漏嘴點點滴下,綿綿如簷間春雨。她伸出一隻手指,輕輕封住了漏嘴,屋內頓時一片沉寂,靜如墳墓。窗外暮色四合,更漏壺中木箭正指向酉時二刻。她移開了手指,那光陰之水又開始重新墜落,冰冷而淡漠,不管人們多麽不願時光流走,那水滴自顧自的墜下,在銅盤上積成一汪小小水潭,昭示著人力的脆弱。個人無論多麽強大,總是逆不了天的。杜至柔歎口氣,在裙上拭掉掌中水漬,在妝台前坐了下來,準備化宿妝。小羅見狀,走上來服侍她卸了簪珥,又將她一頭青絲解散,放到了肩上。
小羅是她的婢女。今年十三歲。小羅原不叫小羅,全名禿發鹿丹羅。一年前分到杜美人閣中時,杜美人看著她那一頭烏雲秀發,微笑叫她“小羅”。禿發鮮卑原聚集在賀蘭山脈東麓,太祖年間屢次被迫遷徙到內陸,數萬禿發人遷至河西隴右雍,涼二州之間。魏國自建立之初便將漢化定為國策,太祖與今上始終不遺餘力推廣漢人製度,四十年來強推鮮卑各部族放棄牧馬改種田地,無數鮮卑人反被漢人掠淪為奴婢或佃客,被迫改為農人還要向朝廷繳納賦稅,激起了本民族人的造反。禿發一支功敗垂成,小羅十歲時和族人一起沒入宮掖,淪為奴隸。她進宮時大魏立國已近四十年,國家體製在一大批文人儒士的幫助下,已完整的建立起來。內外典章禮製原封不動照搬漢人的魏晉,身上穿的衣服也換了式樣,太祖還不止一次下詔嚴禁鮮卑男子索頭發辮,改為巾幘束發。而今放眼望去,朝廷上下個個峨冠博帶,端得是克己複禮,一片仁愛清平景象。然而這一切都是表象。四十年的努力隻換了外殼,內核依舊是鮮卑舊俗。比起已開化的漢人來,這些傳統風俗,未免過於野蠻,尚保留著奴隸製的痕跡。比如,國家法典裏赫然存在鞭刑,對淪為奴隸的罪犯,不論是沒入宮裏還是分到貴族家裏充苦役,迎接他們的,首先是一頓凶殘之極的皮鞭,無論男女。名曰重生,象他們在草原上馴服烈馬一樣,打掉奴隸身上的反抗性,讓他們做夢都不敢生出反叛的心。故而這頓鞭子十分慘重,扛不過去的十之四五。小羅的父母,就在這帶血的鞭打下,雙雙做了冤鬼。小羅因為年幼,逃過了這場殘酷的馴戒洗禮。視奴仆如牲畜的做法在鮮卑貴族那裏非常普遍,太子身上也能尋見。伺候他的宦官宗愛,到他身邊不過三年,已遭數次鞭笞責打,若非宗愛狡黠圓滑如泥鰍,挨的更多。
銅鏡中映出小羅紅彤彤的臉蛋,那是幼時生活在河西高原上的標誌。小羅邊梳理著主人的長發,邊笑嗬嗬道:“ 夫人想殿下了。殿下走了,夫人總發呆。”
她的漢語還不太流利,有時結結巴巴的,倒添了幾分純樸氣質。杜美人啞然失笑。這小丫鬟沒心沒肺,悲慘的身世似乎一點沒有沁入她的內心,臉上總掛著憨笑。
“大人的事,小丫頭少攪和。”杜美人對著鏡子裏反射的人影,嗔怪道。
“奴婢不小了。在我們那裏,這個年紀早就,”她忽然不說了,臉上飛霞。
“小羅想要什麽樣的男人,告訴我,以後我把你許給他。太子那樣的好不好?”杜美人擠擠眼,壞笑。
“才不要。奴婢沒有那麽高的心。”她傻傻地笑道:“奴婢就要個平頭正臉的,能幹活的,沒那麽多女人的,就行了。”
“你要的還真不少呢!”杜美人咂舌道。“還說自己心不高?心比天高!”
“這算什麽?”小羅撇撇嘴:“在我們草原上,女孩子比男孩尊貴。我們那成親,才不象漢人,還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納采問名的沒完沒了,一個婚結三年。我們那裏,女孩子可選擇的多。隻要雙方看對眼了,男的就跑到女孩兒家裏去住就行了。”
“這豈不是入贅麽?”杜美人好奇地問。
“不是漢人的入贅啦。我們那裏嫁娶前都先私通,過半年,新郎家才遣媒人送馬牛羊以為聘娶。女孩兒家若收下,新郎家就會在草原上選一塊地,用氈子布幔設成帳,叫做青廬,新娘新郎在青廬裏交拜,然後,新郎隨新娘回家,要在新娘家住上一兩年,為新娘家勞役耕作。”
杜美人恍然大悟。小羅描述的場景,原來就是她在書中讀到的,胡人的走婚。塞外遊牧民族,尚處於母係社會,鮮卑拓跋部這一族因入主中原,如今看起來頗有禮儀之邦的典範,其實幾十年前也如此。小羅看著杜美人沉思不語,以為她還在牽掛太子,開口接著說道:“總說我們落後,依奴婢看,漢人那一套也沒什麽好。一個男子要那麽多女子,做什麽使?不如得到一個知心的,頭發白了也不分離。”
杜美人平日無事可做時,常教小羅識漢字,小羅也因此知道了這句詩,雖然還背不下來。杜美人看著奩盒裏的簪環,淡淡笑道:“中原農耕地帶不象草原放牧,男女相差不大。種地及附帶的農田水利,對體力的要求甚高,因此中原地區形成父係傳承。男丁比什麽都重要,一個家若沒有兒子,這個家很快就會被別的家族吞並。女人想要做唯一,除非自己肚皮爭氣。一個兒子還不夠,兩個怕也不保險,最好能生四五個。否則絕了男人的嗣,也是絕了自己的活路。那吟出白首不相離的女子,終是因為絕了夫家的子嗣,丈夫離世後自己孤苦零丁無法獨活,很快也跟著去了。到真是成就了一段死生契闊的佳話,隻是沒什麽意義。不依靠男人的感情好好活著,才是真的。”
簾外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杜美人梳妝完畢,倚靠著西窗竹榻,聽黃昏細雨擊碎水麵,扯裂點點綠萍。迎麵撲來陣陣沾染著水氣的花香,剛開的秋菊被打落了一地,零亂不堪,哀婉成泥。這不象是北方的雨。這是記憶中江南春暮時節的綿綿細雨。濃烈的梔子花香,浸潤了風雨,變得儒雅而沉靜。花朵潔白馥鬱,清露微泫,園中格外寂靜,她聽到落花在風中墜地的微聲。
“阿柔,”一聲輕喚,喚起她隔世的情愫。他立於她身後,風神秀逸,如水中明月,山間幽蘭,與世無爭。隔著重重珠簾,隱約聽得自己曾經清脆的歌喉,在煙雨中回蕩。
十三與君初相識,王侯宅裏弄絲竹。
隻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
再見君時妾十五,且為君作淩波舞。
可歎年華如朝露,何時銜泥巢君屋?
北國豪邁開放的風尚賦予她自由大膽地表達心中愛慕之情,江南明秀的山水又滋養的她眉眼淡雅輪廓柔和,皮膚細膩盈盈的潤澤。兼具北方名門望族的姿才秀遠和南方王謝之家的林下風氣,她的氣質如烘雲托月,與眾不同。
“阿柔,”她應聲回首。
身著青衫的少年,廣袖長袍,立於一樹梔子花下。原本沉鬱之色,因他的清朗風姿而顯得柔雅。逆著光,她一時未能看清他的容貌,但見暗繡雲紋的袖口,覆著他執了花枝的手。指尖微露,纖潔如玉。“喜歡嗎?”是他溫和的聲音。她心如撞鹿,低頭不語。少年微微俯下身,在她的額頭,按上輕柔一吻。
淡淡的光影,一直照進他深邃分明的眼。他的唇角,有著端莊的弧度。他的一切一切,皆是不染塵埃的清明通透。風中,他的袖子一拂一拂地輕拍著庭院欄杆,衣上散發出若有若無的墨香。廊外,宮人依次對他行禮。“殿下。”
她閉上眼,深吸氣,嗅到他衣上的香,她似乎看到了眼前盛開著大朵大朵的鮮紅薔薇。種種瑰麗色彩,染透天幕,鮮紅如血,陣陣襲來。空氣裹著腥膻,將那一片墨香一掃而光。她猛睜開眼,那綁縛在刑場上的中年男子,頭顱已斷,血噴如泉。曾經秀美的容顏,轉瞬間瑕穢不堪。她看到自己,被發徒跣,仰麵長嘯:“阿父!大丈夫當橫屍戰場,奈何狼藉於市?"他滿腹奇詭,算無遺策,獨算不出自己斷頭之路。刑場上的殺戮還在繼續,顆顆頭顱如切下的瓜四下滾動,腳下鮮血浸透的土地,滋生著肉食者的無恥,和它所養育的百姓的深沉苦難。她看到她的父母族人,別無選擇地吞沒於為鮮血摧殘的土地;她看到她的子孫後代,永不得解放地苟活於為鮮血玷汙的土地。
“阿柔,別回去,那太危險…阿柔,”少年絕望地呼喚。她乘舟離去,頭也不回。“殿下,”淚眼模糊,他的身影與父親的身影交織重疊,“殿下,忘了我,殿下,殿下…”
“阿柔!回來!阿柔…”
…
“阿柔?”
杜至柔猛地驚醒,發現自己臥在窗前榻上,眼前是魏國太子清晰的臉。“做了什麽夢?一直叫我。”太子沒好氣笑道。
杜至柔恍惚半天,才懵懵然問道:“妾…有叫你麽?”感覺太子將她輕輕擁住,茫然又問:“你怎麽…又來了?”
太子撲哧笑道:“好。膽子越來越大了,這麽與我說話!不想我來麽?為何夢裏都在叫我?”
“妾叫的不是你,是殿下。”
“什麽亂七八糟的,”太子皺著眉,在她耳邊低語道:“不管是什麽,以後沒旁人在側,不用稱呼我殿下,怪生分的。叫我名字好了。”
杜至柔不說話。太子催促道:“快叫。”杜至柔遲疑良久,麵帶難色,輕聲叫道:“狴狸。”
她的鮮卑發音一點都不準,聽起來象拔離,這不像樣的叫聲令太子雙眉猛地向上一挑,杜至柔慌忙低頭,準備好迎接他的雷霆,卻聽頭頂上傳來苦澀的歎息聲:“你也這樣叫我麽?”
杜至柔惶惑抬頭,觀察著他的臉色,小心問道:“還有誰,這樣叫殿下麽?”
發覺自己嚇到了她,太子伸出手撫慰她的頭,柔聲笑道:“我娘。”
杜至柔睜大眼睛,想看清楚他眼中的光彩。閣中並未掌燈,黑暗裏他的神色晦暗不明。過了一會兒,聽到太子問道:“你知道我這名字是什麽意思,對麽?”
她點點頭。“狼。”
太子撫摸著她頭發的手指異常柔軟,聲音幽遠,訴說著往事:“我們鮮卑人以狼為圖騰,故而我一出生,阿爺便給我取了這個名字。阿娘是漢人,和你一樣,發不出這個音,為此還與阿爺爭執了一番。”他蒼茫一笑。很顯然這爭執未起作用。
“你剛才叫我的時候,和我娘很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