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季薑呆呆望著杜美人,又驚又懼。這裏與她的祖國不僅風俗習慣相差甚遠,連典章儀製竟也如此陌生,她忽然感到十分孤獨和後怕。以前的學識見識似乎起不了什麽作用,獨處異國深宮,名為妃嬪,實為人質,怎一個步履維艱可訴。她茫然看著對麵的女孩兒,越發覺出她的可貴。
“謝謝你的指點。”她的眼中充滿感激,又漸漸轉化為崇敬。
“靜德,你與先皇後,是同一族麽?”
杜至柔搖頭。
密皇後杜氏,當今太子生母。生前的封號隻是貴嬪,太子立儲前去世,今上追贈杜氏為皇後,諡為“密”。宮中一直流傳杜貴嬪係為人所害,暴斃而亡。之後曾侍奉在她左右的宮人宦者,悉數自盡。
杜至柔重新擺好棋子,邊擺邊笑道:“先皇後是魏郡鄴縣人,平陽威王之妹,魏晉勳舊之後。我家確是寒門小戶 …”
“不象。一點不象。”馮季薑望著她,搖頭。“你象是出自簪纓門第,鍾鼎人家。氣品高華進退有度。我在燕國時,宮裏內教習便出自河東柳氏,我朝仕林亦網入不少世家大族的賢德之材。他們的行動舉止,風化教養乃至氣節風骨,出世入世,情懷理想皆自成一派,一望便知。就是你這樣的。”
她望著杜美人的眼光裏閃過一絲疑惑:“若你真是庶族出身,怎會對朝政如此熟悉,了如指掌?”
杜美人微微一笑。“家嚴自布衣入仕,僅一個從六品的門下省起居郎就做了二十年。泰常五年遷正六品詹事府丞,至今又是三年。寒門庶士做到這個地步,也算是到頭了。我家門楣雖低微,到底是官宦人家,這點見識,還是有的。”
門下省起居郎,民間俗稱史官也。從六品上,掌錄天子起居法度,時刻跟在皇帝身邊,專門記錄皇帝一言一行一顰一笑一哈欠一咳嗽。本朝效仿漢製,凡遇常朝,起居郎居文武第一班之前,立於禦座之下的金狻猊旁,距離皇帝很近,便於觀聽。天子每出玉音,起居郎便和墨濡筆,飛草疾書,一字不落。是故前朝後宮,皇室秘聞,臣子軼事,均逃不出這支董狐之筆。杜起居郎下朝回家,隻需稍微提上幾句,便夠家人管中窺豹的了。詹事府丞,東宮大管家也。負責掌統太子家族府,坊,局之政事,太子及其家人事無巨細,盡在執掌中。
馮季薑點點頭。“難怪。”
此時就聽宮人傳報太子來了,二人先前都是跽於壺門榻上,尚未來得及下地立起,太子已進閣中。二人依舊維持著跽坐姿態,隻稍微直立欠了一下身,算做行禮。太子麵帶溫和微笑,手臂虛扶,算做還禮。看到幾案上的雙陸,興致勃勃笑道:“兩位好閑雅。戰況如何?”
馮季薑撇嘴道:“妾哪裏是杜娘子的對手,逢戰必輸。”她瞟了一眼太子:“殿下來的好,這局就換做殿下來玩罷!妾今日定要一雪前恥,全靠殿下了。”她笑嘻嘻起身下地,拉過太子坐在她原來的地方,又抱起腳邊的白鼻猧兒,乖巧依偎在太子身旁。
太子笑盈盈看著對麵麗人。這一年他專心陪著馮季薑,幾乎沒再注意過其他女人,隻在幾次節日家筵中,遠遠掃過她們幾眼。一年不見,這女孩兒完全變樣了。不僅長高了許多,容貌上也脫了以前的稚氣,朝著嫵媚方向發展。“還算當得起這封號。”太子仔細端詳著她的五官臉龐,心中暗自感歎。
有季薑在側,杜至柔的姿色最多隻能稱上標致,並不十分出眾。季薑的美猶如耀眼的霞光,隻要她在場,便襯的身邊所有女人黯然失色。太子每日被這霞光籠罩著好似雲中仙人,分不出半點心思去欣賞凡間的美。今日仔細品味,才知淡雅清新亦有動人之處。並不十分美麗的容顏,卻在明眸善睞間盡顯婉孌之姿,窈窕之秀。睫毛極長,雙眼在顧盼時神采飛揚。最能使人心生親切之感的,是她笑起來時麵頰上的那雙漩渦。她笑的時候整個人都是透明的,如同浩蕩明媚的春天,溫暖澄澈,沒有半點心事的樣子,朝氣蓬勃,令人不由得想去靠近,感染她身上愉悅的氣息。太子從她忽閃忽閃的一雙清亮眼眸中,喚醒了自己久遠的記憶。從這女孩子身上,他得到過一聲嫩嫩的關懷,得到過欲訴還休的誘惑,得到過親密幻想的滿足。他瞥了一眼麵前如戰場般排列的棋局,心中很自然的升起了一股征服欲望。他想起了她在他身下時,那淚眼汪汪的嬌氣模樣,那感覺令他心癢。他要她成為自己的手下敗將,不僅在床上,還要在技藝上,在方方麵麵,他要她的崇拜,她的糾纏,她的邀寵,要她心甘情願地接納他,做她的主宰。
他收起了笑容,正襟危坐,嚴陣以待。拿過骰子擲了個點數,開始布陣。對麵的杜美人亦凝神正氣,全力以赴。走了幾步,杜美人原先略微緊張的神色漸漸舒緩下來。原來太子棋技不過爾爾。這是她第一次與他對弈,先前的緊張是因為路數不熟,過了幾招後,便知他也不是她的對手。太子思考的時間越來越長,杜美人索性拿過團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搖了起來。太子的眉頭皺的越來越緊,杜美人卻始終保持著輕鬆閑雅姿態。下到一半,太子擲完骰,竟茫然盯著棋盤,不知往哪裏走是好。一旁的馮季薑忍不住伸手幫忙,拈起太子的黑馬子,選了個方向按照骰子點數走了起來。杜美人笑笑,不置可否,依然悠閑地搖著扇子,漫不經心拈起自己的白馬,隨意走了幾步。太子不由抬頭看她。但見美人一襲素衣,神情寧和,舉止從容,頗見林下之風,兩縷青絲自鬢邊迤邐垂下,隨著她的扇底一下一下的搖動,真個是靜女其姝,洵美且都。許是坐的久了,美人悠然側身,鬆鬆地倚靠在榻邊斑絲錦囊上,姿態慵懶卻又恰到好處,不曾逾禮。太子沒來由咽咽口水,心中又愛又急又不甘,手上更是沒了章法。季薑在旁看的越發著急,附在太子耳邊出謀劃策,二人竊竊私語,好似結成同盟,一對一的遊戲變為二對一。杜美人皺眉,麵帶不滿,對季薑嗔道:“觀棋不語真君子。”季薑白了她一眼:“見死不救是小人。”
“哈哈哈,好解氣!”太子開懷大笑,一把將季薑攬入懷裏,就著她的桃花腮接連親了幾口,轉頭藐視杜美人道:“你可也嚐到吃癟的滋味了。”
杜美人的臉色登時黑了下來,嬌豔櫻唇不由翹起,越發顯得豐潤的臉蛋胖嘟嘟的,一副神態看在太子眼裏,盡顯一派小女兒家的嗔啐嬌憨,那小小的吃醋模樣,為她的昳麗再添了幾分色彩。太子眯起眼睛仔仔細細將她又是拈酸又不敢發作的美妙神態欣賞個夠,心中受用無比,自鳴得意了半日,方滿意笑道:“這才是了。你們一個個的鎮日隻知擺出一副端方麵孔,和廟裏的土胎菩薩沒什麽兩樣,實在無趣的緊,可惜如此一個妙人。現在這樣才好,才是女兒家應有的嬌態。”
杜美人獨自生了會兒悶氣,揚起下巴氣鼓鼓對太子道:“我們接著下!當我怕你麽?!”又麵向馮季薑,威脅道:“不許再給殿下支招!否則,明日我調出的衙香,沒你的份!”
馮季薑瞬時蔫了,乖乖點頭,不言不語坐在一旁。太子的臉色登時也暗了,轉頭怒對季薑道:“怎麽你夫君的顏麵還比不上一段香料麽?!” 季薑可憐巴巴道:“那可不是一般的香料啊,沒了就睡不著覺的,屆時妾的臉色不會比夫君的顏麵好看多少的。” 太子哼了一聲:“ 首鼠兩端,巧言令色,鮮矣仁!”回過頭瞪著杜美人道:“有這等淫技竟然不來孝敬我?該當何罪?”一挑下巴:“這樣罷,這棋我若贏了,你就需精心調和出一款上好的賬中香奉獻與我;我若輸了,就恕你無罪,再給你個殊榮特許你送一款上好的賬中香與我,如何?”
杜美人冷笑道:“ 殿下敢是在發春秋大夢呢麽?妾每月份例隻得脂粉一豆,沉香半錢,慢說是調香,熏個蚊子都還不夠。內庫好不容易存了點龍腦,殿下一高興全賞了馮娘子,如今反到向我這裏索要香料。我不過閑來無事從她這裏借點龍腦鬧著玩玩罷了,又不是司飾內人,我願意給誰就給誰。豈有殿下覬覦的道理?”
“好個三尺厲喙!”太子咂舌道:“我不過一句玩笑竟引出你這一大篇訴苦抱怨。不就是看我偏疼了別人眼熱了麽?”太子揚眉一笑:“你若真有些本事,孤自然不會埋沒了人材。你且說出當年鳩摩羅什在白馬寺浴佛時所使用的香方,我便將大食國剛晉的蘇合香悉數賞與你。”
“沉香三兩,棧香三兩,檀香一兩,乳香一兩,龍腦半錢,單獨研磨。甲香一兩,麝香一錢,單獨研磨,香品製成後,隨即加入。以上原料,除龍腦之外,其餘一並搗成粉末。加入碳皮末、樸硝各一錢,用生蜜攪拌均勻,放入瓷盒中,隔水蒸煮十數沸取出。窖藏七日,製成香餅,用時焚燒。”杜至柔笑眯眯對著太子眨眼睛,“妾前幾日曾見內庫進過幾兩麝香,殿下也一並賞了我罷。”
“小妮子真會得寸進尺!”太子瞪眼道:“哪有這麽便宜的事。想要麝香,先贏了這局再說!”
隨後的雙陸太子凝神靜氣攻勢淩厲,杜至柔沉著應戰緊密防守,悄然無息中暗蘊反攻,沒有給太子喘息機會,一炷香後,她的棋子已有大半走入對方格中,勝利在望。太子冥思苦想卻找不到化解之道,眼看就要輸掉局勢,馮季薑懷中的猧兒忽然躥出,跳到了棋盤上,棋盤中雙色馬子頓時東倒西歪四下散落,杜美人原來的大好局麵蕩然無存。“哎呀,這小東西真調皮!”季薑作勢怨著,卻在與太子含笑對視的那一瞥中,暴露了二人的真實心意。“就是!多可惜,下不成了,”太子歎息道,任誰都能聽出那聲歎息中隱藏的竊喜。
杜至柔挑了下眉毛,邊搖團扇邊淡然道:“無甚要緊,妾還記得剛才的布局,將棋子擺回便是了。”
在另兩人目瞪口呆注視下,杜至柔氣定神閑地將雙色棋子擺回了被攪局之前的位置,一子不差。太子苦無良策,急得臉微微發漲,一伸手把她剛擺的一枚馬子移到另一處:“這個原來在這裏的!”他擺在了他想要的位置,杜至柔一把奪了回來,剛要重新擺放,那手卻被太子捉住,不依不饒叫道:“明明在這裏,你記錯了…”杜至柔憤然道:“殿下是想耍賴麽…”太子卻在這時忽然伸出另一隻手,將她那隻握著棋子的手緊緊捧住。
她的手指纖細潔白,丹蔻仍有殘存的竹桃色澤,那溫柔的觸感令太子的心微微一顫,看著她的目光柔和清澈,滿含著情意。
肌膚纏繞中傳遞的曖昧令杜美人的臉霎時紅了。她試圖用力抽回被捧住的手,幾次失敗後沉下臉,交織著慍怒與羞赧的目光直視太子道:“這是在馮娘子閣中,殿下宜自重!”
太子依舊捏著她的手,一瞬不瞬看著她,唇邊慢慢挑起一個玩味的弧度:“那好。今晚我去你閣中,你教教我,如何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