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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堪回首(二)

(2016-06-28 11:28:14) 下一個

燕國的確盛產美女。實際上他們的男人也相當俊朗。慕容氏恐怕是鮮卑一族唯一混合了西方弗林國血統的一枝葉蔓。雖然此次前去征討的北燕,並非慕容家的燕。

燕國生命力之頑強,令人歎服。中原大地先後出現前燕後燕,西燕南燕,及最後這個退居東北的北燕,竟是比草原上的野草還要旺盛,春風一吹,死灰複燃。數年前太子便已虎視眈眈盯上了鄰居這片白雲黑土,無奈燕國國主雖然換來換去,邊境到守的如鐵桶一般。換到最後,國君竟都由鮮卑慕容氏改成了漢人馮跋,還是無懈可擊。今年馮跋死去一群皇弟皇子奪嫡內亂,終是以馮跋的弟弟馮弘殺掉其兄一百多個兒子奪取王位而結。魏太子從飄過來的濃重腥烈的血味中,聞到了契機。大兵壓境掠去了上萬牛羊和人口,魏國鮮卑將士的重騎甲具如銅牆鐵壁,所過之地燒殺掠搶,蕭條曠絕,逼的馮弘不得不俯首稱臣,奉獻上自己最小的女兒以充魏國後宮,魏國太子仍不滿足,硬要燕國送子為質。馮弘無奈,將幼子馮朗連同女兒一同送進魏國大營,太子才暫時做罷。

破曉時分,東方漫出淡漠白色,天外七八點疏星跌入山崖,曉月已殘,依稀照向魏國大軍的營帳。

主帥魏太子自酣睡中醒來。略一動身便觸到了身邊女子柔軟的身軀。那女子顯然一夜未曾合眼,見他醒來後立即驚起,向床榻一角縮去。

她眼中閃著驚懼之光,臉上絕望又不甘的表情,都已是太子早已熟悉的神色。她並非首次獻來的弱國公主。早在他十四歲大破夏國都城時,就從後宮中擄過來胡夏三位公主。三姐妹瑟縮在宮院內一口枯井裏,黃泥敷麵破衣爛衫,依舊未能逃出北魏雄主的鐵腕鷹眼。大姐赫連卿與他同歲,幼嫩臂膀母雞般徒勞護著兩個妹妹,黑白分明的眼中充塞著恐懼和怔忡,緩緩起身,一步步向征服者走去。駿馬背上的鮮卑太子銀甲緇袍,長劍斜佩,按轡端坐,身姿挺拔又穩如山嶽。冷風吹過,他甲胄外的黑鬥篷凜然飛揚,仿佛碩大的羽翼,直欲融進朝陽裏。

鮮卑拓跋部落這一支起於東胡長在蒙古高原,廣袤荒遼的苦寒之地孕育了他們狼一樣的勇猛品格,和異常早熟精壯的體魄。鮮卑男兒強悍彪壯,十二三歲便已具備成人身量,逐草而居的遊牧習性造就出他們的特殊嗜好,定時的掠奪馬匹牛羊和頻繁的掠奪女人。女人和牲畜在鮮卑人那裏視為同類,均是男人勇往直前的動力,和可供分享的勝利果實。魏太子自幼便顯示出過人的軍事天賦,十二歲便率領他的驍勇騎士北征柔然,現今平城東宮院內那位沉默寡言的左夫人鬱久閭氏,是他俘獲的第一位敵國公主。以後三年南征北戰的時光,他搜集到後宮裏的各色公主,已有五名。

隨軍而來的宮人服侍他盥洗更衣,參軍進帳。大軍班師回朝,燕國俘獲的上千軍民,其中不乏平民百姓婦孺老弱,如何處置,軍曹請示他的意下。

“女人帶回去,給我們繁衍子嗣以增我族人口。男人凡身高超過馬鞭者,一律坑殺,以築京觀。”

縮在角落裏的女子突然連滾帶爬癱跪於他麵前。“殿下...求您開開恩...”

話未說完,太子一把抓起她涕淚橫流的臉,捏在她兩腮上的手指越來越狠,女子隻覺痛徹心扉,耳邊是那男子陰冷的笑語,竟還略帶了一份柔情:“再往下說一個字,孤叫人割了你的舌頭。”他手上的力道放鬆了幾分,拇指揉撮著她冰冷的腮:“ 得此國色足矣,會不會說話,無妨。”

公主眼中的仇恨憤怒和悲愴,如夜空中猛然綻放的煙花,絢如烈火後,無力的衰敗,散落,飄零,歸於沉寂。

黃昏之際,一名兵士帶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進入她的帳房。

“貴國願以十五座城池換回質子。殿下叫與質子道個別。”

燕國公主馮季薑,雙眼腫脹,麵如死灰,掙紮抱住那男孩瘦弱的肩膀。

“阿姊...”幼小的雙肩不堪重負,在她懷裏瑟瑟抖動。

“阿朗...以後,記得...救我回去...記得啊,回去,要...勵精圖治,圖強...這個國家,隻有你了,就剩你了...” 公主泣不成聲。

男孩縮在姐姐懷裏,哭泣不止。“我怕,阿姊...我怕...”

公主忽然變了臉色,一掌批到了他麵頰上。男孩怔然呆住,望向姐姐的目光蒼茫而驚恐。

“沒用的懦夫!”馮季薑尖聲怒斥。帳外忽地傳來一聲淒厲嚎叫,是絕望的女人仰天悲鳴的苦訴。季薑一把拽起幼弟衝出營房,向不遠處的山崖邊走去。

魏國大軍駐紮在兩國邊境一處綿延山穀中。此時殘陽泣血,風聲鶴唳,遠處峰巒如聚,近處殘破墩堡,敗毀城郭,穀中狂風肆起。風中夾雜的濃厚腥膻,混合著土腥味,令她二人連連寒噤,渾身冷汗不止。他們朝穀底望去。那原是桑陌公田,鬱鬱蔥蔥的人間樂園,此時儼然已是刀山火海,血雨腥風的修羅地獄。

成百上千被綁縛的民眾,被象牛馬牲口一樣牽著,目眥盡裂的雙眼,詛咒著悲戚著咆哮著,被長矛挑破肚腹,被橫刀切斷頭顱,被利箭穿胸而過,血肉模糊的屍骸被堆積被覆土,被送入了梵天饕餮之口。到處是土腥,滿眼是血腥。山腰間彌漫著肉身焦糊的惡臭,死人的幽靈附著在每滴霧氣上,每片樹葉裏。建築成京觀的屍骨,生時或販夫或走卒,或商旅或農夫,或漢人或胡人,皆被黃沙蓋麵,夯實成土。有不甘於厄運者,掙脫繩索奮力奔跑,企圖逃出升天,手、足、臂、股、頭顱一點點斷裂,複又跌落入塵埃,點點殷紅鮮血於黃土蒸騰間,飛旋,零落,飄散。有蠕動著從死人堆裏爬出的,卻又再次被推進屠宰場,或是被後來扔進的屍體砸中,重返地獄。一層死人一層黃土,剛剛還鮮活的生命轉瞬化作建築原料,在征服者的腳下越積越高。那尚有一絲氣息的活鬼掙紮在屍骸上爬著,明知前途也是地獄。地獄旁弓箭手一箭射出,將那半死之人渡化為下一半死之人爬入地獄的墊腳石。戰馬的黑色魅影從地底竄起,從殘缺和不殘缺的屍骸上踏過。求死的結局是積骨陳屍,求生的結局是鋒刀利劍,被征服被踐踏被奴役的百姓,除了前仆後繼的去赴三途烈火,沒有第二種選擇。哭嚎聲漸漸低沉下去,這場殺戮已持續整一日,殺人的和被殺的,都早習以為常。人是可以習慣一切的,包括殺戮,包括被殺。無助無靠的人們將這解釋為天意。這是亂世,這是民族與民族的衝突與融合。一切都無須再解釋,一切都合情合理。那些清醒的沉醉的;已死的未生的;有夢想的被消磨的,都化作眼前這一堆血肉白骨,殊途同歸。再沒有比屍骸如山的京觀更能滿足征服者的英雄感成就感和自豪感的了。座座高塚整齊排列於道旁,矗立在兩國邊境間,昭然若揭地炫耀著勝利者的武功,昭然若揭地顯示著失敗者的恥辱。

有一白衣少年,衣冠整潔立於塚邊,雙手反縛行將入土,他腳下橫躺的男男女女,也許是他的父母兄姐,又或是與他毫無相幹的路人,那十歲的少年突然淚奔,發狂發癲向後跑去,隻幾步便摔落地上。旁邊的魏國兵士長鎙隻一剜,一副心肝便挑在了尖尖的鎙頭上,那滴血的心還在跳。濕熱的血腥味直衝馮朗撲麵而來,血還在滴淌還在溫熱,粘稠殷暗象他書房裏初次研開的濃墨,蒸騰著流入他心中。滿目雪白,滿目血紅。他平生未見過這麽多的屍骨,這麽慘絕人寰的殺戮。以往一切書本上經卷裏描述的殘酷,描摹的苦難,描繪的恐怖,此刻染盡濃墨重彩,活色生香的呈現在他麵前,活色生香的浸入他耳鼻間。馮朗的臉白如紙,白如雪,連嘴唇都毫無顏色,額上冷汗涔涔流淌,頭暈目眩大口喘氣,腸胃中翻江倒海,閉上雙眼扶住姐姐瘋狂的嘔吐。天邊絢麗的彩霞已然散去,山腰之間浮現出一輪巨大的血紅色落日,猛一望去,如同不仁義的蒼穹開了一隻怒火燃燒的天目。

“睜開眼睛,好好看著!” 燕國公主淒厲的叫聲劃過血雨腥風,聲聲泣血。“我馮家五十餘年的基業,我大燕的萬裏山河,就毀在一群不肖子弟的內鬥中!看著!看看什麽是祖輩造業,禍殃子孫。看看你當國君的若不作為,帶給你的黎民百姓的是什麽?!”

馮朗的身子早已軟的無力下垂,公主一把抓住他的頭發用力提起,強迫他麵對腳下的阿鼻地獄。

“記著,你若不發奮圖強,你若自甘懦弱,你的人民就要象這樣被殺戮,你族的女人就要象這樣被奸淫被掠搶,淪為異族的生育器!看著,仔細看著!看清楚什麽叫征服,什麽叫屈辱,什麽叫亡國,什麽叫滅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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