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85年，李弘寡居的妻子，先太子妃裴氏抑鬱而卒，諡號哀皇後，陪葬李弘的恭陵。李弘死後被父親李治追諡為皇帝，所以裴氏以皇後身份下葬。這一年李隆基出生。因為李弘沒有孩子，李隆基出生後過繼給李弘，承繼這一房的宗嗣。
彩繪女俑，出自河南偃師恭陵哀皇後墓。儀態萬方的站姿，上衣領口和披帛之間一道微妙勾勒著胸部的線條。雙乳增大，出現乳溝。眉型發生變化，又黑又粗又寬厚，雙眉幾乎連在了一起。
再上一個彩繪陶騎馬俑。恭陵哀皇後墓出土。俑頭戴風帽，交領大袖衫。臂上架的是猞猁。猞猁是當時貴族打獵的經典配製。以後到李賢和李重潤墓時還會看到。
李隆基出生時父親李旦是皇帝，所以他一出生爵位就是最高級別的一字親王。和他被封為楚王同時來的是被軟禁的命運。那時他才兩個月。這年的前一年公元684年，武則天派酷吏丘神勣前往巴州，送給二兒子李賢一杯毒酒。一年後武則天將他三個未成年兒子押解回洛陽，與李旦的子女一同幽禁在廢棄院子裏。每年三到四次，讓太監杖責那三個孩子一頓，皮開肉綻，剛愈合一點又打裂開。老大和老三相繼被打死，隻有老二李守禮活了下來，一身殘疾。這個李守禮後來襲了父親李賢的親王爵位，放浪形骸，生了50多個孩子。其中一個女兒是後來去吐蕃和親的金城公主。武則天殺人的獨到之處在於她偏愛虐殺。要不親自虐，要不通過酷吏之手，一刀哢嚓太不解氣。她這種殺法實在太難給她洗白了。要說殺子孫是斬草除根？哪個篡位皇帝不殺人？您到是好好殺呀。李世民也殺過親屬。五個侄子一刀一個，痛快。倒是也有幾個喜歡虐殺的皇帝，石虎，高湛父子，可他們是精神病，並且無一例外全部被戴上了暴君的桂冠。武則天真是占了身為女性的大便宜了。
684年一年換了三個年號，可見那年的政壇有多熱鬧。684年是甲申年。是不是巧合不知道，一千年後又是一個甲申年，中華大地再次狼煙四起熱鬧無比，一年中輪換三個政權，黎民百姓如草芥般慘遭輪番踐踏，最終滿清入主中原華夏文明自此終止。
看一個民族是否曾文明過，並非看她身上穿的衣服多麽時尚首飾多麽精致，打造的工藝品陶瓷是否美輪美奐，這些都不過是細枝末節。文明的核心是她的政治體製。所有經濟，軍事，法製，內政外交，文化，都是這個核心的副產品。這是為什麽中國被稱為文明古國。因為她曾創造出過一個領先於世界的政治製度，在這個製度保護下，權力得到有效的製衡，人權得到尊重，從皇帝到下層官員得到輿論的監督，權力交接時引發的社會動蕩和流血衝突最小。
三省六部製並非李世民首創，但在他手中完善。簡單的說就是中書省代表皇帝起草聖旨。寫完了送到門下省。門下省審核，不妥的地方給你塗改了，太不妥的封住口給你退回去。唐代是群相製，幾名宰相在門下省的政事堂聚會辦公議事，餓了有皇帝大老遠送過去的工作餐。當然皇帝不僅給政事堂送飯，所有在京各衙門的公務員都有份，公款消費，學名叫“公廚”，按季節有冷熱之分，冬天烤全羊加熱湯餅，夏天冷麵加櫻桃石榴什麽的。政事堂宰相們吃小灶，皇帝自己禦廚裏出來的，比“公廚”的大鍋飯豪華精致的多，學名叫“堂廚” ，邊吃邊聊工作，這都不是我瞎編的，當時的堂廚食譜有記載，相當豪華。有時皇帝下達的聖旨可能會被政事堂宰相們封駁好幾次，皇帝送再好吃的豪華套餐都沒用。魏征就幹過這事，吃完了一抹嘴，該拍你照樣拍你，李世民一點辦法都沒有。最終一個政令出台，由門下發往尚書省，由尚書省管轄的六部執行。假如把門下省那一群大小官員換成民選出的議員，再看一遍這個政治體製，是不是與現代人熟悉的某國神似。
再看法製。唐代是中國曆史上第一個法製社會。高宗時宰相長孫無忌手書的《永徽律》及《唐律疏議》，是中國以法治國理論的集大成者，代表著中國封建社會法律的最高峰。這部《唐律疏議》的精髓部分，一直用到民國。後麵各個朝代的法典，都是依據長孫無忌這部唐律改編的。唐代要定一個平民百姓死罪，需要前後一年時間，人犯五次上訴機會，各級法院複審，最終皇帝親自定奪。死刑必須由中書門下五品官以上連同尚書省官員審議，必須上奏皇帝，京師三覆奏，州縣五覆奏，隻能在秋季肅殺之時才能處決人犯。這部律法還規定了嚴禁匿名揭發檢舉信，誣告者反坐，禁止酷刑，對刑具、用刑的身體部位、行刑次數都有很詳細的規定，誰都不能違反。唐代最高級別的死罪是滅族，僅限於謀反。所謂滅族，是指謀反者本人，他的父親，他所有16歲以上的兒子，這幾位是死刑。除此之外的人都不能殺。嚴禁腰斬淩遲車裂等死刑方式。這是七世紀初就出台的律法製度，比當時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都先進的多。說它先進是因為它體現的是對人的生命的尊重，這是一個民族是否擁有文明價值觀的體現。殺一個還是殺兩個，對於統治者是一樣的，對於被統治者可大不一樣了。中國古代遠不象現代人想象的那麽野蠻。皇帝遠不象人們想象的那樣為所欲為。早在先秦時代中國人就意識到了皇權不受製約意味著什麽，諸子百家有一個共識就是要求君臣共治天下。漢代就有防止君主濫殺的輿論監督，限製君權幹涉司法的措施，這些條款製度，從這年起，成了一紙空文。
三省六部製被破壞的標誌是武則天的心腹宰相裴炎在684年初，將原來的中樞議政場所，就是政事堂，由門下遷到了中書省。門下省的封駁權被悄悄轉移，決策中心遷到了皇權這一頭，太後武則天的權力失去了控製。然而這一年末，裴炎被武則天誅殺。大部分學者認為武則天誅殺裴炎是其濫殺文武大臣之始。裴炎在武則天還是皇後時就死心塌地追隨著她，直到武皇後變為武太後，是其真正的心腹。裴炎在輔佐太子李顯時就不喜歡他，認為此人太毛躁衝動，不適合當皇帝，而豫王李旦，溫潤如玉風度翩翩，有人君風度。所以當武則天要廢黜李顯時二人一拍即和。李旦一天儲君沒做過，硬被拉上皇位，武則天以太後身份臨朝稱製，把三省六部禦使台及地方衙門的名字全給改了，李旦每天被拉到殿上做她的活布景，下朝被押送回偏殿軟禁，裴炎還看不出所以然呢。直到684年夏天，武則天非要立武氏七廟，裴炎才回過味來。
立廟，就是指牌位入太廟，每年幾次由國家元首也就是皇帝帶領眾大臣祭祀。立武氏七廟，就是說自武則天這代起往上數七代武姓祖先的牌位進明堂，成為國家曾經的元首。再一聯想太後正在計劃更改所有郊廟陵寢，旗幟服色，還在孜孜不倦地造新字，武姓族人已全麵登上政壇，有的已是宰相，首都已從長安遷到了洛陽，裴炎汗都下來了。這不是太後要攝政，這是要改朝換代了。裴炎這時候才看出來，他一直追隨擁護崇拜的女強人，原來早就厭倦了做別人家的主母了。
許多人看這段曆史都不理解裴炎為何突然就變了，寧願赴死也不再支持武太後，不就是把死人牌位放進太廟麽。她大權獨攬廢立皇帝你都支持，這種虛名幹嗎不配合她。還有人簡單把反對武則天當皇帝看成是男尊女卑男權壓製歧視女性。這麽理解是人雲亦雲，不了解中國的古代社會。中國從來都不是男尊女卑的社會。古代社會的尊卑是以身份而不是性別區分的。同一個階層裏，某些女人比男人的權力更大。看一下紅樓夢裏的賈母就知道了。她的地位無人能及，她比賈家任何一個男主人的權力都大，而且她的地位權力得到賈府從上到下每個人的認可。但是，人們認可她的統治是有前提的，就是她先要認可她自己是賈家的主母。如果有一天她突然不再認同自己這個身份，從娘家找一大票人把姓賈的都趕走，占了整個賈府的產業，然後宣布自己不再是賈家的媳婦，重新做回史侯家的小姐，賈家被吞並，從地球上消失，那麽，你還支持她麽？
武則天的這個遠大誌向，直到女權得到普遍認可，宗法製度不複存在的今天，依然不會有多少人支持她。不要說象她這樣完全靠丈夫起家的，設想一個女人通過頭腦智慧自身的努力取得了很可觀的成就，世界首富。她成長壯大的每一點每一滴都隻是她自己的功勞，這條路上沒有一點丈夫幫助的影子，那男人一輩子吃軟飯。然後她宣布，我之所以取得今天的成就，都是因為我是我爸的女兒，不是因為我是你妻子，所以我創造出的產業，都隻能歸我爸所有，由他的男性後代繼承。咱倆的孩子，由於有你一半的血統，所以沒份。不僅沒份，我們的子孫後代還要受盡虐待，該殺的殺該囚的囚，省得以後他們謀算這筆產業。誰要是不讓我這麽辦，我就幹掉誰。如果有哪個女人這麽做，恐怕你很難把她當做是女權勝利的代表。這人並非有什麽女性獨立自主的意識，而是心理出問題了。
中國人的傳統價值觀裏，有兩個秩序是保障婦女地位的。第一是孝。兒子要孝順父母。不是隻孝順父不孝順母。第二是男主外女主內，使得在家庭這一方天地裏女性成為主宰。所以武則天以太後身份成為實際的當權者，一言九鼎甚至廢立皇帝，裴炎等大臣是願意配合她的。這是傳統文化認可賦予她的權力，因為她是李家的大家長。中國曆史上當權的太後非常多，即使是程朱理學盛行的宋明兩代，口碑還特好。連女孩兒穿男裝都看不慣的司馬光，交口稱譽北宋那幾個太後為女中堯舜。當太後和當皇帝唯一的區別是名，說白了，這是誰家的天下。當太後，你是在為你丈夫家幹活。當皇帝，你在為你自己幹活。除此之外沒區別。幹的活都一樣。她無論是太後還是皇帝在施政方針上都沒有反對者，不是說非要當皇帝她才能實現小地主翻身得解放的偉大理想。她非要殺這麽多人當這個皇帝，因為她的自我認同和歸屬感出問題了。她不願意再認同自己為人妻為人母的角色了。在她眼裏，她幹的再好，也是在為他人做嫁衣。她想要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東西，她的才華要為自己服務。但是她忽略了一點。作為男人，當皇帝的確是為自己幹活。女人呢？你依然還是在為他人做嫁衣裳。你的確不再為婆家服務了，你改成為娘家服務了。更糟的是你和娘家的血緣紐帶，比婆家更遠。武則天的難處在於沒有一個屬於她自己的家。在她眼裏除了婆家就是娘家。她把她的孩子看做是婆家的人，是外人，和她屬於不同家庭的人。而絕大部分女人不會這麽看。孩子姓丈夫的姓，血管裏有那男人的血，一點都不影響女人怎麽看待自己。我不是非要撇清和丈夫孩子的關係，才能證明我有才幹有價值。這都是一般人想都不用想的常識，到了武則天這裏卻被意外地質疑，而她的成功，剛好就是出其不意地顛覆了這個常識，誰都想不到。武則天勵誌的影視劇裏，一到她殺人就會出現替她找借口的台詞“他們就是見不得女人當皇帝。”這句話也成功地讓她贏得了一大批特別渴望當女領導的女性粉絲。其實仔細想想，是因為男人見不得女人施展才華當領導麽？為什麽認可你當政，卻不願意你當皇帝。
因為首要一點，母親奪兒子的天下，不可避免要發生母子相殘的人倫悲劇。奪誰的天下就是要誰的命，這是獨裁政體的特點。武則天奪天下的路並非前無古人的。外戚篡位這種方式在她之前有一大批。成功的有兩位:王莽，楊堅。王莽由三歲小孩劉嬰禪讓帝位，隨後將劉嬰囚禁，他和劉嬰沒有任何血緣關係。楊堅由九歲小孩宇文闡禪讓帝位，然後將其殺掉，他和宇文闡也沒有任何血緣關係。武則天呢？第二，你奪了天下，改朝換代了。然後呢？男皇帝天經地義傳給兒子，自己開創的朝代由兒子傳下去，女皇帝呢？也傳兒子？你這不是自取滅亡麽？折騰一大圈，死這麽多人，又還回去了。你要想讓你的事業薪火相傳，隻能是侄子。因為侄子才是和你婆家，也就是被你篡位的那個家毫無關係的人。而且為了武家江山能安穩傳下去，你還必須殺掉所有姓李的，包括你自己的兒子，否則他們早晚給你造反奪回來。你舍不得殺也行，反正武二世登基以後第一件事也是殺掉你所有子孫。就算你不在乎，問題還是層出不窮。“母子與姑侄，誰親呀！”狄仁傑這句問話，連三歲小孩都回答的上來的話，武則天答不上來。侄子繼承了你的家產事業，他有他自己的母親，關係比你更親。人家太廟裏放進去的可是他母親的牌位，你的牌位要被仍出去當劈柴燒，雖然你給了他一頂皇冠。
女人做帝王和女人當現代的總統首相，完全不是一個概念。女王不論是古代中國還是歐洲，都得不到太多的支持，因為你不容易解決繼承人這個難題。稍微不小心就引發戰爭生靈塗炭。歐洲的玫瑰戰爭，英法百年戰爭，都是因為女性國王去世後爆發繼承人爭執引起的。那個專門對老婆的侍女感興趣的亨利八世，砍了兩個老婆的腦袋，兩個慘遭拋棄，一個為他生孩子而死，親生的女兒們被他定為私生子，不認。如此可著勁折騰，僅僅就是想要一個男性繼承人。他很清楚女王會引起什麽。
684年裴炎被斬首也引起了一批擁護他的人士掉腦袋。其中包括名將程務挺。685年程務挺被誣陷謀反，於軍營中問斬並株連全家。突厥人聞程務挺死，喜出望外，歡宴相慶，從此無人能再讓他們害怕，歸降於唐的突厥開始籌備複國。突厥人雖認為程務挺是戰場上的敵人，卻非常敬佩他，為其建祠堂，每次出師征戰，必先來此祈禱敬拜。這簡直是對武則天赤裸裸地嘲笑。類似還有名將黑齒常之。689年被酷吏周興誣陷謀反，獄中受盡淩辱後被絞死。大將不是戰死沙場而是被自己一直效忠的老板用陰謀詭計弄死，已經夠窩囊的了，還不讓你有尊嚴的死。裴行儉大唐高級指揮官培訓營裏出來的將領，一半冤死在武則天手裏。
垂拱二年（686年），武則天下令製造銅匭，大開告密之門，規定任何人均可告密。誣陷無罪，告密有理。為獎勵告密，武則天對告密者破例授官。同時任用酷吏先誅唐宗室貴戚數百人，次及大臣數百家，其刺史、郎將以下，不可勝數。每封一官，戶婢竊相謂曰：“做鬼的材料又來了。”不旬月，輒遭掩捕、族誅。遭難的皇族以高祖和太宗二帝的子孫與他們的女眷為主，連及親黨數百餘家。上一章出現的韋貴妃，她孝順與世無爭的兒子，也這麽被誅殺了，連同家眷。諸王、妃、公主被害者皆被草草掩埋，幼者沒為官奴，或者藏匿民間為傭保。唯一漏網的是李治的姑姑千金公主。老太太以七十高齡姑母之尊，認武則天做母親，開口叫媽並進獻春藥: 陽壯雄偉的大和尚薛懷義，終於取得了武則天的歡心，逃掉了橫死的命運。
這場長達十年的大型殺戮，結果就是我們後人無壁畫可看。唐代墓室壁畫的內容是皇帝欽定的，都是中上層的成功人士。成功人士都被當草芥一樣滅了連個墳都沒有，還能有壁畫。王莽和楊堅篡位的時候也殺過前任皇帝的堂兄弟，比起武則天這麽大規模的滅族，是小巫見大巫。武則天這種特務和告密的白色恐怖方式，前無古人，後有一大批效仿者。讓人互相咬互相牽連這招，實在是太可怕，後背發涼。上司是用來謀害的，下級是用來誣陷的，夫妻是用來背叛的，朋友是用來出賣的，＂上不謀臣，下或不治；下不謀上，其身難晉；臣不謀僚，敵者勿去。官無恒友，禍存斯虛，勢之所然，智者弗怠焉！＂
沒有壁畫隻好看俑。俑也不好找。這章沒多少美女看，都是武則天惹的禍。2012年洛陽發現了一座唐墓，是唐代一個武將王雄誕夫人魏氏的墓。魏氏葬於唐睿宗垂拱三年（687年）。隨葬品裏有不少唐三彩。
三彩持鼓女俑。造型和685年哀皇後的俑沒什麽區別，還是大臉細身子。發髻也很簡單。披帛一端仍然曳入裙腰裏，衫子的領口開的明顯大了，就要露點了。這位魏氏夫人相當長壽，活了九十多歲。她老公王雄誕死於高祖李淵時期，也就是說魏夫人獨居守寡近七十年。大概生前太寂寞了所以養了不少家畜。隨葬品裏有一組唐三彩家畜，非常罕見。
這組動物俑有二十多件，有七隻雞、五隻鴨子、三頭豬、一頭牛、七隻羊，還有一個三彩的雞舍、四個瓷盤。
垂拱四年（688年），前麵提到的那位酷吏丘神勣被她派去誅殺反叛的琅邪王李衝，等他到了發現李衝已死，丘神勣無叛可平，揮刀把當地大小官員全部殺死，接著殘害一千餘家，回來後加任左金吾衛大將軍。隻他一人手中就破了一千餘家，一家就算四口，這是多少人受牽連。上層社會自相殘害，不可能不影響下層百姓。建國後各個運動，不也是上層在清洗麽，波瀾漣漪般向下滲透，幾乎每個人都受了影響。法製被破壞的效應就是這樣，你賦予了打手隨便殺人的權力，就算你告訴他隻針對某些人，他不濫殺才怪呢。
下麵這兩個木胎俑很出名。688年製作的錦衣仕女俑。吐魯番阿斯塔那張雄夫婦墓出土。眉型和685年哀皇後那個一樣，幾乎連成一體的粗眉。張雄是古高昌國的武將。太宗時期就死了。妻子死於688年，與他合葬。幸虧是高昌國的，天高皇帝遠，沒受牽連。這二女俑是當時貴族少女的典型裝束。以右邊那位為例，發髻是回鶻髻，雙眉間的花鈿比之前的韋貴妃更大更鮮豔，蓋住半個腦門。胭脂暈染的紅臉蛋麵積也加大，兩個俑那一條斜紅都很誇張。右邊這位上身的花紋在當時很流行。唐代出土的絲織品常見這種紋路。看上去象鵝卵石鋪成的石子圓磚，所以這個花紋叫聯珠紋，是從波斯傳來的。
真人版複原，算是比較準確的。紅地團花聯珠紋半臂，黃色長條狀肩披，一端沒入裙帶中。臉上的元素都齊了。斜紅麵靨花鈿小口唇，酒暈妝。眉型不太準，模特的這個是後期神龍年間才流行的。就衝這化妝，人也不可貿然穿越。不管是古人穿回來，還是你穿回去，嚇傻的都是你。
這一年，公元688年，武則天讓她的男妃薛懷義重建明堂，一年後落成，又在明堂邊上鑄大像，大像的小指也可以容納數十人。所花費用以萬億計，政府財政為之枯竭。《通天帝國》說的就是這個像。電影裏倒掉的是佛像，現實裏倒掉的是旁邊的明堂。695年，明堂被醋勁大發的薛懷義一把火燒掉了，因為武則天說好了臨幸他，卻沒來。武則天於是在洛陽又建了個對她歌功頌德的紀念碑，叫“大周萬國頌德天樞”，這次不能用木頭了，全部用銅，男妃們再發脾氣也燒不毀了。這個紀念碑所需的銅鐵超過了整個國家一年的產量，隻好連民間的農具都征上來，餓死不少百姓。同時武則天加號 “慈氏越古金輪聖神皇帝”。各地紛紛湧現“祥瑞”。五彩神龜，忠心石，五月飛雪是“瑞雪”，盡管凍死很多人。和後世那個金芒果一樣，都是順天承意合法統治的證明。怎麽看怎麽覺得後來的毛太祖是武則天的轉世投胎。大規模造神，農民拜相，文盲執法，鼓勵告密，鉗製人口，秘密警察，專案審理。一樣不差。一樣的折騰百姓。毛的大煉鋼鐵可以對應武的禁止殺生。武則天崇尚佛教，以佛教有戒殺生，從692年直到700年，禁天下屠殺及捕魚蝦。時江淮天旱饑荒，民間不得打魚撈蝦，餓死者甚多。唐代糧食產量有限，人們以肉為主食，禁止屠殺一切動物這種政令，明擺著是想要人命。宰相婁師德有一次視察某地方，廚子端上一盤羊肉，婁師德問，天子禁屠殺，你這羊肉怎麽回事？廚子回答:“豺咬殺的羊。”婁師德大聲讚歎:“多麽善解人意的豺！”然後把羊肉吃掉了。廚子又端上一盤魚，婁師德問這又是怎麽回事？廚子腦袋還真是不帶拐彎的，回答說:“豺咬殺的魚。”婁師德使勁一瞪眼:“短智漢！幹嘛不說是水獺？！”廚子老老實實重複:“是水獺咬殺的魚。”婁師德又滿意地把魚吃掉了。
691年四月，武則天侄子武承嗣命人鑿了塊白石頭，上麵寫著：“聖母臨人，永昌帝業。”號稱是在洛水中發現，獻給武則天，武則天大喜，之後加尊號為“聖母神皇”。過了幾個月，武承嗣請來大批和尚撰經書，說武則天是彌勒佛化身下凡，應作為天下主人，武則天下令頒行天下。將佛教的地位提高在道教之上。九月有官員率關中百姓九百人上表，請改國號為周，賜皇帝姓武。於是百官及帝室宗戚、百姓、四夷酋長、沙門、道士共六萬餘人，一波又一波的請願，呼籲，一浪高似一浪，不當女皇不行，我們不答應！武太後微笑不語。她還在等一個人。終於兒子李旦出麵了。不出麵也不行了。誠心誠意懇求母親順從民意，武後點頭微笑，準所請，改唐為周，改元天授。
君臣一通忙活籌備登基大典，大喜之日就要來臨，還沒忘了殺人。女兒太平公主的丈夫竟然姓薛。很不好。很不安全。按個謀反罪名，打他一百大板。竟然還挺過來了沒死。再接再勵，不給吃喝，看你死不死。三天餓死獄中。兩個月後太平公主生下薛詔遺腹女。一口氣還沒喘上來，發現身邊坐著個老實巴交的中年男人，相親。武則天給她換的候選丈夫，隻等公主過目。太平公主虛弱點點頭，那邊廂太監手捧毒酒，進了中年男人武攸暨的家。原來武攸暨是有老婆的。這也是事麽？即刻賜死，馬上結婚，太平公主成了武家媳婦。這樣就安全了。此舉被看做是武則天保護女兒的措施。因為一個月後武周就要革李唐的命，萬一李氏沒被滅幹淨，有那麽一兩個亡武之心不死，女兒是寡婦還姓李，她要鎮壓起來不方便。這麽一安排呢，等武家子弟對李家人大開殺戒之時，看在太平公主是武家媳婦的麵子，放她一馬。
武則天的這個殺人意識和任何其他皇帝都不同。沒有章法。殺完了也沒有一點內心衝突，和拍死個蒼蠅一樣。李世民殺了哥哥和侄子，天天做惡夢。一般皇帝殺人總有原因吧，奪取政權鞏固權力，她這個，實在沒什麽理由。武攸暨的發妻，招誰惹誰了，對她的權力統治構成什麽威脅了，都沒有。想讓太平公主當大老婆，讓武攸暨和原配離婚不就完了麽。實在擔心，把那女人流放嶺南吃荔枝去，辦法多的是。能留人一條命非要殺掉，能殺一個非要殺倆，這不叫濫殺什麽是濫殺。她當了皇帝以後，有一次司法部長徐有功實在看不下去了，給她上了堂法製教育課，普及法律知識。“陛下知道殺人是要先審判的麽？！”武則天回答:“我是皇帝我怕誰？！”那次她想殺的是李隆基的外祖母。因為老太太被人發現跳大神。李隆基的母親在這之前已經被殺了。徐有功說皇帝也不能幹涉司法，那老太太最多流放，跳大神不是死罪。武則天說我想弄死誰就弄死誰。剛抓來的那個謀反的叫什麽來著，顏餘慶，等會兒我就叫人滅了他。徐有功說顏餘慶不是魁首，不該殺。武則天怒問: 什麽是魁首？徐有功洋洋灑灑講了堂課，全殿的文物百官大氣都不敢出，心想這徐有功這次死定了。那是一場很出名的廷辯。皇帝和大臣辯論。武則天說什麽都被徐有功駁回去了。徐有功律師出身誰能說的過他那張嘴。武則天嗓子越來越粗: 你這麽為那老太太辯解，她給了你什麽好處。徐有功說“爾所言者私忿，我所守者公法，不可以私害公。”武則天大怒，下皇帝敕書，斬立決。這位若無其事地在獄中吃午飯，還睡了午覺。午後被刀斧手綁著押赴了刑場。徐有功睡覺時武則天還派人去偷看，就想看徐有功嚇的大小便失禁，不然不解氣。沒想到探子回來報說人家安詳地入睡了。武則天覺得沒意思，可能也是玩夠了，派人到刑場釋放了他，流放邊疆。李隆基的外祖母也沒殺成，流了三千裏。七八十的老太太也夠慘，不過好歹保住了一條命。
691年底，武則天登基。上尊號聖神皇帝，李旦變成了武旦。李隆基他們自然也都變成了武隆基。立武氏七廟於神都。在剛建成的明堂召開登基典禮，百姓被要求進去觀看。自古以來，第一次有女人身著袞冕走進天子宣明政教的明堂，百餘口鍾鼎齊鳴，整個萬象神宮都在她腳下微微震顫。武曌臉上璀璨舒緩的笑容，無論如何讓人無法相信，她已是六十八歲的老婦，那雙流光溢彩的眼睛，閃耀著二八少女走向自己夢中情郎的滿足。
眼前一片盛世的歌舞升平，歌者唱：“於昭明堂。明堂孔陽。聖皇宗祀。穆穆煌煌。上帝宴饗。五位時序…”殿上母慈子孝，君惠臣忠，殿下兄友弟恭，皇恩浩蕩。可這些都和那塊長了字的石頭一樣，是做出來哄騙天下人的，做戲的不信，聽戲的也不信。烈火烹油, 鮮花著錦之盛世下，是父子不相保，母子不相依；是身負天下望的賢者，都要向權力低頭，說出違心的話；是萬千黎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是他們心裏明明懷著恐懼與悲傷，卻被要求在這裏歡笑；是在他們被賜下鴆酒的前一刻，還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是身為羊的命，為狼唱讚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