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麵的一個星期,崔曉園流盡了她前麵的人生歲月裏所有的眼淚。
她拉著自己的東西回到了媽媽家。整整兩天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除了按時間表定時吃藥,她不做任何事。她辭了職。也沒告訴醫院原因。她不想在她精疲力竭之際,背後還搞的沸沸揚揚。醫院有殘障保險,她平時扣的四險一金裏也有工傷險,不過要等確診實驗結果以後。那天取報告,結果剛從電腦裏打印出來,人家就把她的名字列入了黑名單上。她被請到了單獨房間裏,有人專門給她講解注意事項。嚴禁無保護措施的性行為,阻斷藥既然已經吃上一定吃完一個療程。八個星期後過了窗口期一定來複檢,會有追蹤的提示電話。初篩假陽的可能性有1.5%。換句話,她下麵的檢測,陽性的可能性是98.5%。如果複檢還是陽,就是了,如果是陰或是不確定,還要等第三個月的。直到一年那次,都是陰,才能最終排除。如果確診為HIV攜帶者,她將以全殘的身份永久退出工作領域,得到這個級別的賠償金,每月兩千多塊。
她在回到媽媽家的第三天夜裏開始有點喉嚨痛,發起低燒,身上起了幾個疹子。普通的感冒症狀,徹底擊垮了她的意誌。她躲在被子裏嚎啕大哭起來。從出事以來憋攢的淚水,痛苦和委屈,如泄閘的洪水一樣奔流而下。她身體的反應,和她所掌握的知識所描寫的感染者初期反應完全吻合。在接二連三的事故和感情波折的壓力下,這點反應成了壓垮她的最後那根稻草。
她倒在床上,哭的肝腸寸斷。她的哭聲中包含著對李鴻的強烈思念。她做夢也沒想到他們會以這樣的方式這個緣故分手。她和李鴻的情愛太過深刻,他已經融入了她的骨髓裏,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如今支撐生命的梁柱驟然抽離,隻留給自己走投無望的悲愴。她承受不了如此突如其來的變故,痛楚象瓢潑大雨一樣向她頭上澆來,她全身癱軟,不顧一切地掩麵慟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痛的實在受不了時她幾次抓過手機,鍵按了一半或是短信剛開始幾個字就放棄了。僅剩的一點理智讓她停住了手。他知道了自己的真實情況,他必定堅決要和她在一起。她不懷疑他的真誠。她將得到李鴻的關懷和照料,而李鴻將得到大眾的讚美和同情。他們會做一對和和美美,患難見真情的無性夫妻,靈魂伴侶,相敬如賓。然後呢?然後拯救者與被拯救者,施恩者與承恩者的角色標簽被固定,她懷著對丈夫今生無以回報的巨大愧疚,對他不拋棄她的感激涕零,小心謹慎地和他在一起。他施予給她的恩情越大,他們共同在一起的歲月越長,她越小心翼翼。感恩戴德,奉夫為天,哪件事做得讓他不滿意,壓在她心頭上那塊大石頭就更重一分。她知道自己是這樣的人。過日子,最怕誰總是欠著誰的。巨大的虧欠感會讓她失去嬉笑怒罵自如自在展現本色的權力,變成帶著一成不變的恭敬笑臉的木偶。他們若已經是老夫老妻,已經共同度過了多年的歲月,一個突發變故另一個不離不棄地照顧,那還說的過去,她內心的虧欠感還不至於特別強烈。他們還沒結婚,李鴻才三十歲。要他從此為了她去守活的望門寡,要他放棄世俗的快樂甚至為父的權力,哪怕他的確是真心誠意,她也做不出心安理得地接受。她更不願他看到自己慢慢發病的可怕樣子。他們好了一場,她隻希望留給他最美麗最風情的印象,以後永遠能讓他回味。想到這裏,她再一次悲從心起,捂住臉失聲痛哭。
媽媽聽到她的哭聲,忙跑進來安慰。她還什麽都不知道。她隻看到這孩子從進門就不再說話,行為舉止都很反常。她看到崔曉園哭的麵部腫脹變型,雙眼都睜不開,她從沒見過她這麽悲傷。媽媽嚇壞了。一個勁在床前詢問到底怎麽了,出了什麽事,她隻顧哭泣,說不出話。媽媽急的跟著她一塊哭起來,伸出手想要撫摸崔曉園的額頭,卻被她一把打了回去。“別碰我!”她的眼裏充滿了恐懼,身體劇烈地顫抖。媽媽更加驚慌,又哭又急的叫道:“你到底怎麽了啊!”
她望著媽媽額前的白發,憔悴的麵容。她絕望的心如刀割。他們可怎麽辦?以後他們還能靠誰?媽媽催促著,急得臉色通紅,額前的汗浸濕了白發。怎麽辦,怎麽說?找什麽借口?!
“姆媽...”她的淚又衝出了眼眶。
媽媽心疼極了,忍不住伸手來抹她的淚珠,崔曉園慌忙向後躲去,失聲喊了出來:“姆媽!別靠近我!我,我可能,”
媽媽緊張看著她。她舔舔幹裂的唇:“我可能得,得病了,”
“什麽病?!”媽媽嚇的眼睛一下張的很大。崔曉園心疼得眼前發黑,大口喘了幾下,稍微平靜下來說道:“沒有,沒得病。”
然而媽媽已經懷疑了,不停追問。她默默流了一會兒眼淚,吞吞吐吐說道:“媽,我要是,要是得了...糖...尿病,你們,以後怎麽辦...”
媽媽又急又恨:“什麽以後怎麽辦?!人家有的小孩一生下來就是糖尿病,人家都怎麽辦的?!你就是得再重的病不還有我和你爸呢嗎!胡思亂想什麽啊你到底怎麽啦?!”
“我,我,我瞎說的,沒得糖尿病。我隻是,”她的淚不斷流淌下來,低頭小聲道:“又失戀了。”
“哎喲,”媽媽不住口的抱怨:“你到底怎麽回事啊怎麽在戀愛上這麽不順啊,你怎麽,哎,就碰不到個合適的人啊,怎麽我養的孩子比別人笨這麽多啊...”
崔曉園聽著媽媽的抱怨,再一次淚如雨下。
她不敢和父母說實話。連接觸他們都心懷恐懼。她不敢和他們同桌吃飯。實際上她也吃不下飯。阻抗藥的副作用特別大,幾次都想就此放棄,幾次又重新拾起。吃完藥後天旋地轉眼冒金星,全身發熱。味覺基本消失。每天隻盼著天早黑早點睡覺。清醒的時候瘋狂上網,抑止不住地搜索查找與艾滋病相關的消息。越查越害怕,越恐懼。原來象她這樣的職業暴露不是沒有被感染的。官方數據上沒有案例,隻是沒爆出來而已。她在一個法醫的論壇裏看見了一個悲慘的先例。看完以後心情異常沉重,卻刺激的她更想去找同樣的信息。幾天內她瀏覽了無數攜帶者的故事。有的是自己感染的,有的是輸血感染的,每個都給自己和家人的生活帶來重創。沒結婚的全分手了。結婚的即使另一半情深意重依然留下來照顧,生活上也是分居了。沒人有這麽好的心理素質去和艾滋病毒攜帶者心無旁騖地做愛。她越看越絕望,可又控製不住的去看。除此之外她不做任何事。不說話,身體的一點反應都往艾滋病症狀上去靠。她的身體迅速消瘦,精神開始恍惚,經常呆若木雞,好幾次聽不到父母的呼喚。
她看到父母急得快發瘋了。而她除了流淚,毫無辦法。他們才五十多歲,他們還那麽年輕,以後沒有她的日子裏,他們可怎麽過?風燭殘年喪失獨子,她是在要他們的命。她聽到父母的房間裏傳出低啞而壓抑的哭聲。是媽媽在邊哭邊向她爸爸嘮叨:“這孩子這次不對勁啊...到底什麽樣的人...她這次,受的傷害比以前都大的多...怎麽回事她一個字都不對我們講...”爸爸不說話,長聲歎息。過了一會兒,聽到爸爸恨恨地罵:“哪個混蛋把我閨女折騰成這樣!等我問出來是誰,非找他算賬去!”
她擦幹臉上的淚痕,穩定好情緒,推開父母房間的門。
“媽,爸,我們去旅行去,好麽?你們不是一直說想去埃及,去南美...我陪你們去...以後,我都陪著你們...”
她和媽媽很快辦好了手續,跟團旅遊去了。爸爸還要工作。對崔曉園來說,這是唯一能讓她精神稍微放鬆的方法。她很清楚再在家裏呆下去會是什麽後果。等不到身體發生病變,就先被恐艾的情緒擊垮了。她現在還有點理智,還沒患上心理疾病,趁她還有掌控能力看上去還算正常人,抓緊以後每天的時光,好好陪伴她的父母。
泰國的寺廟,柬埔寨的吳哥窟,日本京都的神社,隻要是有神靈可以參拜祈禱的地方,她都要進去拜一拜。她是學醫的,從來就不相信這世上有神,可現在她虔誠的拜倒在神像麵前,誠心誠意的祈求各方神靈,再給她一次生存的機會。不是還有1.5%的生還可能麽。她才25歲,她還不想死。“如果,如果這次能僥幸逃過厄運,”她反複祈禱著,在神佛麵前發著誓言,如果這次她能重新活過來,她一定會珍惜珍重以後的每一天,好好對待身邊的每個人,不再虛度每寸時光。失去健康,才知道健康有多重要。如果還有機會重新獲得健康的身體,她最想做的是什麽?怎樣生活才是最有意義,才是珍惜生命,才是對仁慈的上天最好的回報?她想到這些時,眼前出現的是李鴻的臉。如果成為了艾滋病毒攜帶者,這一生她不會再去和他見麵。如果不是,她最想做的,就是今後的餘生都和他度過。再也不去吃無聊的飛醋,做無謂的口舌之爭。她要和他相親相愛,生一大群孩子。她要他們兩個都好好活著,彼此珍重,隻要,還能有一次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