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曉園的興奮點依然在她的手機上。李鴻倒也不介意她的冷淡,獨自發了一會呆,手指無意識地在女人的黑發間穿梭,悵然說道:"其實美國那種田園式的生活也挺好的。我小時候就挺羨慕的,可惜沒機會,一直住在大城市裏。有幾次和父母去別的州玩,住他們朋友家裏。那種房子占地麵積特別大,冬天鏟雪夏天鋤草,車庫裏都是工具,還有條釣魚船,房後麵就是一片樹林,秋天的時候景色美極了,走在trail上,就覺得好象隨時都有個小精靈要飛出來似的,"他的臉色隨著回憶越來越溫暖,目光柔和恬淡:"那種悠閑的日子,人也看起來特舒服,特隨和。相比起來我們紐約的,隨時一副擼起袖子急吼吼拚命的感覺。沒意思,大城市真沒什麽意思。哎,咱倆也去美國鄉下生活幾年怎麽樣?也找個那樣背靠樹林的,最好能在水邊,美國好多這種cottage,森林裏的小木屋,就我們倆人,成雙成對,哎,你想想那日子,會怎樣?"他臉上憧憬著幸福的光芒。
"會雙雙餓死也,對對做鬼也。"崔曉園停了手中遊戲,對他瞪眼。"你可真不靠譜。"
"怎麽可能呢,"李鴻揉著她的頭發:"你也太悲觀了。就你這專業,在美國那可是好專業。"
"切,騙誰呢。"崔曉園繼續打遊戲,邊玩邊撇嘴。
"我沒騙你,真的。那邊護士奇缺,RN起薪就六萬,幹幾年到十萬的不少見,還比咱這邊輕鬆的多。一星期就上三天。"
崔曉園一骨露從他腿上爬起來,兩眼放光對著他叫:"能掙這麽多!"
"好不好?"李鴻誘惑著,眼中閃著狡黠的光。
"不好。"崔曉園白了他一眼,又懶洋洋靠回在他腿上。邊玩邊說:"這兒多熱鬧啊,要什麽有什麽。狐朋狗友的想見誰見誰,一叫一幫,到那邊幹什麽去呀,就認識你一個,整天倆人大眼瞪小眼。到時候想我媽了都見不上麵,他們就我一個孩子..."
說到這裏崔曉園終於放下了手機,臉色已十分暗淡,聲音越來越低,象是在說給自己聽:"他們現在還算年輕,身體也還行,誰知道以後呢。我要是不在他們身旁..."她坐了起來,轉頭對李鴻道:"你還記得前幾天咱們搶救的那老太太麽?當時我就想,這是不是就是我媽將來的下場啊。"
幾天前一個下午,一剛動完膿腫手術的老太太忽然下呼吸道感染,咳痰困難,李鴻值班,急叫耳鼻喉科的住院總,放下值班手機一看,老太太呼吸心跳全沒了,撲上去做心髒按壓,回頭指示崔曉園趕緊聯係患者家屬。等喉科的住院總連同助手衝進監護室,李鴻已經累的滿頭大汗,換助手繼續按,崔曉園跑進來說這老太太倆孩子都不在國內,人是鄰居送過來的,老太太手術前自己簽的同意書,留了倆孩子的電話。喉科的老總馬上插進一句,必須聯係到家屬,患者膿水壓迫了氣管,需要馬上做氣管切開手術,沒有家屬的同意我們不能做!擔不起責任!李鴻掏出自己的手機,叫崔曉園直接播電話到海外,務必取得家屬同意,並要錄音。
崔曉園一個電話打到美國,那邊正半夜,接電話的人睡意正濃。"這位家屬,"崔曉園對著手機急速說明病情:"...您是否同意讓我們為您的母親做環甲膜穿刺手術?"
家屬被突然襲來的噩嚎擊蒙了,半天才語無倫次地叫道:"我,我...我得跟我姐,商量,商量...我現在就打電話她..."
崔曉園急道:"您別打了,我直接問她。"
掛了後再播一個到加拿大,也是夜裏,對方急的哭了,六神無主:"嚴重麽,我馬上回去..."
"這位家屬,您同意不同意!"
"我弟怎麽說,這手術...風險有多大..."
這邊手機被李鴻奪了過去:"這位家屬,我再跟您溝通一次。我是您母親的值班醫生,她現在必須接受環甲膜切開手術,由我們耳鼻喉科的總住院醫師來做!要在甲狀軟骨和環狀軟骨間的縫隙裏,切開氣管。手術有一定的風險..."
遠處監護室門口,助手向他揮手,李鴻把手機塞回崔曉園手裏,邊跑邊說:"繼續溝通,務必讓他們同意!"
崔曉園對著哭泣的手機聲音急道:"這位家屬,我先掛了,再找你弟弟溝通一次!"男人總會冷靜點。
再打電話到美國,對方表示一切都聽醫生的,崔曉園知道這話等於沒說,對著手機叫:"這位家屬,請您明確告訴我們,您是否同意..."
她把後麵的話咽回去了。遠處監護室門口,李鴻正站在那裏,神情沮喪地對她搖了搖頭。
前後五分鍾,一條生命就消逝了。
"現在這種醫療狀況你也不是不知道,"崔曉園邊歎息邊對李鴻說:"子女不在身邊根本不行,醫患關係緊張到了極點,相互不信任到了極點。醫生什麽主意都不拿,全推給家屬,家屬必須從頭到尾的陪著隨時做決斷。我要不在他們身邊,他們突然出了點狀況...我連想都不敢想。當初我媽非要我學這專業,無非也就是圖個看病方便。現在這種情況,你也看到了,每天咱醫院掛號處排的隊,普通專家號就要淩晨四五點來排,還別提特殊專家號,不是親生孩子誰給你付出這份辛苦啊,我要走了,他們怎麽辦?"
李鴻想了想,勉強笑道:"這個也不是沒有辦法。等你在國外安穩下來,可以把他們都辦過去。美國的醫療係統也有問題,可不至於這麽依賴家屬,醫生在緊急時刻做出的決斷受法律保護,相對來說膽子大一點。"
崔曉園搖頭:"他們要是自己想去國外居住,那還行。如果僅是為了投奔我,不得不在國外呆著,那就是另一碼事了。寄人籬下的感覺可沒那麽好。"她抬頭望著男人,疑惑問道:"你怎麽突然有了這種想法?"
李鴻皺著眉不說話,崔曉園轉了轉眼珠,猜道:"是不是上回...讓你陪錢了?那一萬多塊錢,陳靜一分都沒出啊?"
李鴻苦澀一笑:"是讓我陪錢了,隻是我也一分都沒出。"
崔曉園狐疑看著他,不明白這前後矛盾的話是什麽意思。
李鴻更加慘淡地一笑:"本來就不是我的錢。"
崔曉園的嘴漸漸張大,難以置信地喃聲道:"你倒底,還是拿回扣了。"
李鴻淡然笑道:"是。我倒底,還是同流合汙了。要想在這社會裏混下去,為人就不能太個色,別人怎麽幹你就得怎麽幹,不然倒黴的是自己,你清高你看不慣你合不來,你先出局。"
崔曉園大窘, 臉頓時羞的通紅,低下頭小聲央求道:"我那不是...瞎說的嗎,你千萬別往心裏去,別認真嘛..."
"你沒瞎說,就這麽回事。"李鴻歎息著搖頭:"別人都拿你不拿,你立即就是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被人排擠是意料之中的事。我在這些事上向來很二。不會察言觀色,不會說話,不會搞關係。"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雙眼無意識地盯著茶幾發愣,想說點什麽又猶豫不決,欲言又止。好半天才最終鼓起勇氣,小聲開口道:"你有沒有想過,可能再過幾年,張小賤就要躍過我,比我先評上高級職稱了。"
隨著最後那句話,他的臉色明顯發白了,眼睛也閉上,不願在睜開看這個世界。
"這...這怎麽可能哪!"崔曉園失聲叫著:"這也太離譜了吧!難道,你們的技術... 臨床水平,就一點不考慮麽?"
"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在這裏,關係占第一位。你跟對了人,你可以少走十年的路。臨床水平如何並不重要。職稱晉升最關鍵的要看你有沒有課題和論文。沒人關心你手術做過幾例,隻看在SCI的雜誌上發表的論文是否夠凶猛。而搞科研寫論文,這裏麵可做的文章就大了。學術圈的派係鬥爭估計你也不陌生,自己一派出的論文的就過,別派的往後靠。還有各種提高發表成功率的技巧,甚至偽造peer review的,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象我這種醉心臨床的醫生,實在懶得去搞科研,手上的活再漂亮,恐怕也沒什麽前途,幹了十幾年還是主治的大有人在。再說即使以手術水平論英雄,關係和人脈也起很大作用。別人沒機會上的大手術,上麵可以特別關照你,給你一路開綠燈,手術台上手把手地教你。幾次這種難得的機會讓給你,你的技術不行也行了,當然他們做的不那麽明顯,但我已經隱約感覺到被他們排擠了。輪到我做的手術越來越無聊,稍微有點挑戰性的都給了別人,等到了年限往上評,我真是,什麽都拿不出來,而且他們這招,還能讓你輸的心服口服。你既沒有文章,又沒有課題,做的還都是常規手術,你憑什麽往上升呢?"
崔曉園呆住了,半天不說話。她一點沒想到他們這裏麵還有這麽多彎彎繞繞。倆人沉默了一會兒,崔曉園勉強笑道:"我從來沒聽你念道過錢啊名氣之類的,我以為你是個淡泊的人,不那麽熱衷於爭名逐利。"
李鴻的神色越發苦澀,低頭歎息道:"淡泊也好清高也好,有時候不過是掩蓋自己無能的假象罷了。我在這方麵,的確很欠缺。做事全憑愛好,隨心所欲,目的性不強。可惜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拉幫結派,培養自己的嫡係,哪兒都一樣。可能從小成長的環境也還行,想要什麽就有什麽,所以也就沒機會為了點利益去拚去搶,挖空心思地琢磨,非要出人頭地才能讓人看的起,沒想過這些。其實直到現在我也不那麽在乎職稱,可最近才突然意識到...如果一個無論資曆年限技術都不如我的人一躍成為我的上級,這種尷尬,我該怎麽麵對...麵子往哪兒擱。"他長歎一口氣:"我在這種事上總是後知後覺。"
他的神色羞愧難擋,崔曉園還是第一次看到如此高傲的一個男人,被迫低頭的痛苦。這種令人不忍直視的無地自容,連她的臉都跟著一起漲紅了。在她心裏,他一直就是令她景仰的男神,她也曾不止一次的想象過他由神壇跌下來的樣子,他以前很多次的表示過他就是個凡人,他不願總被她仰視崇拜著,可當真那美麗的光環從他頭上墜落的時候,才發現其實他們兩個都沒準備好,以一顆平常的心去笑著麵對真相:他本來就是個平庸而不思進取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