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盤腿呆坐在她床上,象個泥菩薩,半天不說話。他沒想到會是這樣。
"你就沒為你的將來想過麽?"李鴻平靜下來,帶著困惑表情問道:"你這麽玩下去,你想玩到什麽時候?你也不小了吧,二十四多過了。別的女孩子到你這個年齡,怎麽也會想想將來的事了。你怎麽和別人不一樣呢?人家女孩到這時候多少都有些危機感了,趁著年輕選擇餘地大,找個合適的建立長久關係,以後結婚生孩子都不耽誤。女孩子就這麽幾年,以後年齡大了想要孩子就難了。你從來沒想過這些麽?現在覺得自己有大把時間可以揮霍,轉眼就老了,等你想要安定下來的時候,周圍可選的恐怕沒剩多少了,到那時候可沒這麽容易了。"
崔曉園按在一弦上的手指猛的一勾,"咚"的一聲玉墜古井,聲落弦斷,嚇倆人一跳。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柳夢梅初遇杜麗娘,說出的這幾個字,算的上是警世名言了。"研習社教戲的老師,溫文爾雅的大學教授,持笛子的手指保養的細膩潤白,玉管一樣的上下起伏,按著笛孔。"這段<山坡羊>,講究的是婉轉淒咽,杜麗娘滿腔的幽怨,對青春短暫年華流逝的傷感。"老師耐心指點著。笛聲嗚咽似哭泣,托著十六歲的崔曉園清脆高亢的嗓音,環繞在未名湖邊煙樹成行的綠楊庭院裏。"沒亂裏春情難遣,"繁腔未盡,已被老師止住。"太興高采烈了吧!哀怨!哀怨,懂麽?這是杜麗娘不是楊貴妃,想想,自己大好青春,卻隻能鎖在深閨幽歎。最好的年華,卻連個男人的影子都見不著。隻能聽從父母的安排,一例一例的名門給你選,還要強迫你認定這是好姻緣,懂麽?所以杜麗娘會哀怨,這是什麽樣的良緣,沒有青春參與的人生,懂麽?"
她不懂。同樣的十六歲年華,她是活蹦亂跳光芒擋都擋不住的小太陽。她無法體會五百年前同齡人的心境。她搞不懂才十六歲的人,竟象個六十歲老嫗那樣怨歎地感慨自己已經老的不象樣,還沒男人來愛,饑渴地竟然大白天做性夢。十六歲的杜麗娘,懵懵然詢問拉她入懷的美男子,素昧平生,你到此做甚?"隻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他捧起如花少女,"姐姐,咱一片閑情,愛煞你哩。"時至今日,又有幾個男人,連女孩的名字都不知道,就敢如此大膽直接的表白。建立在閑情之上的愛,直接進入了身體交歡。他拉她轉過芍藥欄,靠著湖山石邊,他解開她的領扣衣帶,他親吻著她,給她全部的溫存,纏綿悱惻的愛。
夕陽殘照,斑駁光影流過橫躺著的琵琶斷弦上。崔曉園看著自己指尖上的纖纖弦影,黯然歎息,從桌裏取出一根新弦。她靈活的手指牽著細線,從上鑽過琵琶複手的弦孔,又把另一頭鑽過弦的圓圈,巧的象天上的織女,折磨著李鴻的情欲。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婉約雅致的詞語,如詩如畫,可惜翻譯過來的大白話,卻是令人不忍直視的慘淡。"你現在再漂亮,也會有老的一天。"自古美人歎遲暮, 不許英雄見白頭。女人尤其經不起歲月流逝。牡丹雖好,它春歸怎占得先。她崔曉園原來和五百年前女孩子的命運一樣,都是要趁著年輕漂亮,費盡心思把自己賣個象樣的價,美其名曰找個好歸宿,不然就隻有積壓庫存清倉甩貨的份。她忽然想起自己以前經曆過的相親場麵,覺得自己越發象顆內芯光華褪盡的大白菜,費力把自己的外表收拾的光鮮靚麗,擺在裝修豪華的超市櫃台上。玉在櫝中求善價,"則為俺生得小嬋娟..."崔曉園淒涼一笑。縱然你生的再好,依然擺脫不了待價而沽的份。"揀名門一例一例的神仙眷。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十幾歲的崔曉園,不懂什麽是奈何天,誰家院。這才幾年的工夫,她就要麵對當年杜麗娘的尷尬,生出些同樣的感慨。"...則索要因尋靦腆..."五百年了,女孩們海棠依舊。依舊要延續千百年來傳下的模式,靦靦腆腆地坐下來,和一個合適的人兩下相看,和一個不那麽討厭的人,平平淡淡去過下半生。
"哥,你也就比我大五歲,如何這般老朽。說出的話跟五百年前的古人似的。"崔曉園停住了手中半截的活,對著琵琶,神情蕭索,喃喃自語。
"啊?"李鴻茫然張著大嘴,不知她所雲。
女人心不在蔫地,已經發了好半天呆了。他愣愣看著她麵色的變化,時而感慨纏綿,時而悲戚自憐。他知道他今天錯了。時候不對,勉強不來。他滿腹的話隻能另找機會再說。他換上安慰的笑容,略帶撒嬌語氣笑道:"好久沒聽你彈琴了。彈一段給我聽聽好麽?"
女人的目光並未從琴上移開,幽幽歎口氣道:"你沒看見我這兒斷了根弦麽?"
她的臉上漸漸出現一個淒涼的笑,重新拿起琵琶,把新弦繞到上方的山口,穿到裝一弦軫子的洞裏,順時針擰著,邊擰邊輕聲說道:"我的終生大事,就不勞你費心了。到什麽時候,說什麽時候的話。現在,我隻想好好玩玩。趁我還有玩的資本。過了這個村再沒這個店,以後回想起來,不會有什麽遺憾。哪天等我玩累了,我自然會收了心好好過日子。這輩子能不能找個合適的人,本來就不是我能控製的。不和你玩這場遊戲,一貫的賢德淑女,遇到良人的機率就一定比我大麽?"她搖搖頭:"所謂幸福成功的人生,從來就不是提前設計好的,我能不能得到一個美滿的婚姻一個一直對我好的人,不是我能強求來的。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李鴻茫然看著她,似懂非懂。"我對你不好麽?"他啞著嗓子開口:"既然你還是不能免俗,不想後半生當尼姑,那幹嘛,不考慮我呢?"他試探著問。
"我不想看到你平常的那一麵。就算我將來要和一個人共同生活下去,那人也不是你。"
她放下琵琶,直視男人的目光真誠而堅定:"SM這個東西已經改變了我的人生。它帶給我的刺激和感受我這輩子都不會忘。它讓我對生命對情感有了更深層的領悟。至於你,李醫生,是你帶我走進了這個全新的世界。所以我隻會拿你當我的主人,你不像也不會是我將來的男人,非得具體說一種關係,就是親人,哥哥。我對你的感情,沒有多少男女之間的愛,更多的是崇拜敬畏和感恩。這三個月我變了很多,內心更強大人格更完善,心智更成熟。我真的改了很多壞習慣,我一根煙都沒再抽過,"她靦腆羞澀地一笑:"如果和一個人在一起一段時間,之後發現自己的性格變的越來越完美,那這個人身上,一定有什麽因素在激發著你變的越來越好。你就是那個激發我完善的人。教會我許多為人處世的道理,陪伴我成長。我隻想你永遠留給我這個形象,象個大哥哥那樣,帶著關愛的指導。如果我們成了夫妻,這種關係就會變質,我和你成了平等相處的人,我再也不會得到你自上而下的指點和關注。我會看到你全部的缺點,自私鑽營軟弱唯唯喏喏,我知道每個人都有缺點誰都隻是平常人,你自然也是,可我可以選擇不去看。所以我不能走入你的生活。我不能離你太近。我隻想把你當做一個完美的化身,象偶像一樣去景仰去崇拜,去幻想。"
她的手指輕攏慢挑,漫不經心撥了幾下剩下的三根弦,叮叮咚咚的竟然也湊成了個簡單的旋律,細聽之下剛好是那曲<山桃紅>中最香豔的一句。"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則把雲鬟點,紅鬆翠偏。見了你緊相偎,慢廝連,恨不得肉兒般團成片也,逗的個日下胭脂雨上鮮。"
多麽色情露骨的描寫。然而其實它並不存在。所有這些雲雨風月,都是杜麗娘幻想出來的。手持柳枝儒雅風流完美無缺的男子,根本不存在。五百年前淹通了詩書的閨閣少女,尚且都能毫無顧忌地製造出個可以亂真的性幻想對象,她為什麽不能?湯顯祖在他的《牡丹亭》題記中,飽含深情一嗟三歎,天下女子有情,寧有如杜麗娘者乎。她真的是有情麽?崔曉園唇邊露出個淡淡的譏諷的笑。世人隻道麗娘有情,一往而深。生而不可與死,死可以生。如果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笑話。她杜麗娘何曾有過什麽情?她連那柳生是誰都不知道,哪裏來的什麽情?她一上來就是奔著欲望奔著性去的,那一場發生在兩個陌生人之間風花雪月,是場徹底的性夢。這還不夠,飽受禮義教化的女子,做完了性夢,還要去花園裏尋夢,苦苦回憶著夢中之景,他們是在哪棵樹下哪塊石頭上雲雨交歡的。麗娘的性,與愛完全無關,人們傳唱詠歎了五百年的愛情故事,兩個十六歲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原來竟然也是炮友。五百年前十幾歲的姑娘,都如此的不按情理出牌,她為什麽不能?崔曉園淒然一笑:"誰規定的,性必須建立在愛情之上?誰規定的,女人必須戀愛結婚?"
"你!"李鴻驚訝無比,一時說不出話。
"你還真是!少根弦!"他的牙,咬的咯咯做響。
今天真是!出門沒看黃曆!李鴻猛咽了幾口氣。站起身來歎聲道:"要不你先忙吧。我們改日再談。"見女人疑惑看著他,勉強擠出個笑容,道:"你以為我會就這麽算了麽?"
他走了出去。關上門,他頹廢靠在了牆上,覺得身心都很疲倦。靠了一會兒,他剛要抬腿離開,耳邊忽然傳來崔曉園婉轉悠揚的昆腔,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李鴻複又靠在了牆上。沒有任何樂器伴奏的清唱,崔曉園的聲音聽起來和平常說話的聲音完全不一樣。又尖又細又糯又滑,一點都不象她平常的大嗓,到哪兒都粗聲粗氣的。原來她連嗓子都有這麽多不同的側麵。又聽到"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歎口氣,心裏一陣無名的煩躁。
真的是無可奈何。順心的事怎麽就落不到自己的院子裏呢!你想和我談戀愛,我卻隻想你虐我。我想要梨,你卻給我蘋果,還給我這麽多,我隻能一邊很感動,一邊去找給我梨的人。
他知道這種現象不少見。隻不過從沒想到會落到自己頭上。玩SM的,很多是一方產生了感情,另一方沒有。沒有的那方感到自己不能再獲得滿足,琵琶另抱,改弦更張,走的頭也不回。他還曾感慨過,怎會如此的無情,他沒想到今天他也輪上了。她上了癮,玩的不亦樂乎。她隻要他當她的性幻想對象,她要趁著年輕享受大好春光。耳邊聽到她一詠三歎的水磨腔,"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哼,她倒是看的春光不賤,果然珍惜,一點兒都不想浪費。李鴻苦笑一聲,覺得自己十分的二百五。原來自己的輾轉纏綿,反複為自己為她為將來打算,全都付了斷井頹垣。思前想後的安排,竟然就沒算到她根本不打算進來。傻小子做夢娶媳婦。他取笑著自己。真的是獨斷專行慣了。代替女人做決定做慣了。原來男女戀愛竟還需要商量。她不同意,你就愛不成!這什麽道理?竟然也有今天!竟然就這麽不知不覺的成了滿足她性欲的服務員!他可憐著自己。猛一句好似耳語的女人感歎,膩膩的細腔飄入耳中。"你在幽閨自憐。"
天哪。有完沒完!不把他逼成林黛玉,就不罷休!人家情竇初開的少女,靠在牆上聽豔曲警芳心,他一個大老爺們,做著同樣的事,生出同樣的幽閨自憐。二百五的腦袋,林黛玉的心。如此不相宜的景象竟讓他一人占了全。他長歎一口氣,邁開疲倦的腿,下樓離去。走到樓下,他不甘心地抬頭望望那扇窗戶,恨恨地自語:"這事...沒完!這次,絕不能再由著你胡鬧下去!"
春嗬春!得和你兩流連,春去如何遣?咳,恁般天氣,好困人也!【山坡羊】沒亂裏春情難遣,驀地裏懷人幽怨。則為俺生小嬋娟,揀名門一例一例裏神仙眷。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俺的睡情誰見?則索要因循靦腆,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轉。遷延,這衷懷哪處言?淹煎,潑殘生除非問天。
沈豐英的扮相。是誰家少俊來近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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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上幾版不同的驚夢。
這一對應該是江蘇省昆劇院的張爭耀和羅晨雪。在蘇州為宣傳昆曲擺拍的。我加了一段白先勇的文字。我這章摹仿了他那篇小說的寫法。
驚悚豪放版:
這是不是就是現代人眼裏的古代少男少女青春期叛逆?知道的是驚夢,不知道一定以為是潘MM和西門大官人。剛好同時代的。實在接受無能。還是來看真正經典的演繹吧。
這是程硯秋和俞振飛為法國國際博覽會拍攝的照片。攝於1937年,擺拍。欣賞一下二人的情侶裝,全身蘇繡的梅花。看動作這時剛好唱到那句"轉過這芍藥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和你把領扣兒鬆,衣帶寬。"
程硯秋臉上這種古典大家閨秀含蓄的笑容現代演員已經很難再表現出來了,盡管他是個男的,拍這張照片時已經三十多歲,身高近一米八,依然還是能演出十幾歲小姑娘情竇初開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