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七點,李鴻在渾沌殘片中醒來,另一邊床上空空如也。崔曉園此時應是已在病房裏忙碌了。他複又倒了下來,一隻手慢慢撫摸上了她昨夜睡過的鴛鴦枕。枕席處處留下她發間的餘香,他的手在枕被之間來回摸挲著,企圖從這絲絨般柔滑的觸感中,體會出一點真實感來。昨夜她真的存在過麽?他聞著女人鼻息猶存的枕頭,一遍遍回味起她帶給他的溫存,靡曼,情欲,和誘惑。
他遊動的手指忽然停住了。他感到指尖觸摸到的單子有些異樣。定睛細看,幾滴幹涸了的血跡,點點散落,好似離枝飄落的梅花瓣。他歎了口氣。自己昨晚,倒底在做什麽?他頹然倒在了女人昨夜枕過的枕頭裏。
女人時而嬌羞時而淘氣時而又開懷暢笑的神情,穿插重疊交相輝映出現在他眼前,雜亂無章地撞擊著他的胸口,引起喉中陣陣酸澀。是什麽時候開始對她動心的?李鴻把頭埋在絲枕中,努力梳理自己長久不曾照看的無序情緒。愛上了自己的小奴隸?傳出去一定被人笑死。他貪婪嗅著女人殘存的味道,唇邊浮起一絲苦笑。
這麽多年自己穿梭於現實與幻想之間,張馳有度遊韌有餘,從不曾出過半點差錯。女人,對他來說,是壓在他身下,柔柔地叫著他主人的人,是在他的一支皮鞭下,被他喚醒靈魂深處的欲望,讓他獲得片刻心靈寧靜的人。他喜歡這個遊戲。他樂於看到他一手調教出來的小奴隸,因為景仰和崇拜而為他忍受著平時不可忍受的痛苦和屈辱,每當他看到她們臉上出現的馴服與依賴的表情,他都會產生一種主宰生命的感覺。他陶醉於自己創造出來的色欲氣氛,在他想出的一個個花樣翻新的玩法中,他的女人千姿百態垂眉低眼,匍匐在地曲意承歡。
這麽多年,他冷眼看著一個個渴望被寵愛也被束縛的靈魂,在地獄和天堂,魔鬼和天使,陰暗和光明,羞慚和欲望,痛苦和快樂之間相互爭戰,相互挑逗,在奴隸即將陷入不能自拔的境地時,不動聲色將她們驅趕回現實中。他原以為他是有這個能力的。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竟然先於奴隸掉進了坑裏。
現在回頭清理思路,李鴻才發現,自己掉下去的命運從一開始就是注定了的。原來他能分清現實和遊戲,是因為原來那些奴隸,從不曾出現在他現實生活裏。可崔曉園,從一開始,他們就認識,她就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他們不可避免地要在一起上班,吃飯,接觸。他當時為什麽要收個生活中早就認識的人來同他一起玩這場虛擬的遊戲呢?當初真是鬼迷心竅,他昨晚對她說,從一開始他就輸了,很對。當初為何沒有拒絕掉她的誘惑呢?讓她看到了自己最袒露的一麵,讓她看盡了自己的方方麵麵。無處能躲無處可藏。在他自己還沒來的及反應之時,讓她不動聲色地浸入了他的靈魂深處,偷走了他的心。他該怎麽辦?
退出來?重新把感情從這場色欲的歡情中剔除出去?情感。他輕聲一笑。對於他們這類人來說,愛情是遙不可及的奢侈品。在這個連一小時約會都嫌慢的急促社會裏,經營一段情感似乎已是高不可攀的奢望。對於他來說,就更是mission impossible。他是一周八十個小時雷打不動嚴格培訓的住院醫生。他需要大量的精力體力投入在他喜歡的挑戰裏。他沒有時間打理他情感的後花園,他沒有精力再去研究他愛的女人喜歡什麽樣式的耳環,接受什麽方式的表白。而感情是需要經營的。象草原上捕獵的獅子那樣,靜靜地靠近她,花時間揣測她,觀察她,然後在某一適合裝逼的時刻,突然出手打動她,還不一定能看到她賞給你笑臉。這才是剛剛開始。到手以後的維護,任務就更為艱巨。兩個人性格的磨合,瑣事的計較,前途的分歧,事業的壓力,都不是一般人可以勝任的。能長時間相處的基礎是感情,而長時間相處消磨最快的也是感情。獅子一樣的勇猛,狐狸一樣的狡捷,兔子一樣的靈動,母雞一樣的柔情,一個都不能少。
比起如此麻煩的嗬護程序,直接了當的肉欲盛宴更能滿足年輕人的心。方便快捷銀貨兩訖,車震遍地約泡橫行。他李鴻比起其他欲海沉浮的色情男女,已經很不錯了。他從沒有隨便對待過哪個奴隸,即使是遊戲,每次他都開始的認認真真,結束的正正經經。即使是奴隸,他也不願意拿她們當他發泄欲望的工具,他依然在不經意間指導過她們的成長,關懷過她們的心靈。他隻是會嚴格守著遊戲的界限,不讓欲望逾越過理智,禁止遊戲的對象控製住他的內心。他實在經營不起一段感情。他一直是個認真的人。感情一旦開啟,他便不能隨意。
隻是這一次,他竟然沒守住。他讓她走進了他的住處,占據了他的領地。退出來麽?現在終止還來的及。這個念頭湧入了他的腦海,他卻在那一霎那間突然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痛心,三個月前崔曉園和那個突然冒出來的追求者一同散步說笑的畫麵又浮現在他眼前。那時他還笑的出來,現在同樣的畫麵,他隻想殺人。不行。這次不行。這次他要感情。他要這個女人的愛,他經受不了她離他而去的打擊。他沒有能力麵對被她拋棄,他寧願象培養曇花那樣,投入巨大的時間精力和熱情,看她一臉幸福地心甘情願地,為他一現。
他的臉上露出了愜意的笑。既然打定了主意,那就要為自己為她仔仔細細的考慮。他輕微地甩了甩頭,好象是要甩掉腦中被激情控製的部分,給理智讓出點路。從理智出發考慮,這個女人依然是不可多得的珍品。不是因為她長的漂亮。他李鴻玩過的女人就沒醜的。她並不是最漂亮的一位。可她是最坦蕩的一位。她不會隱藏,沒有那麽多欲擒故縱的小心機。他最害怕的就是這種作女,對於設計考驗男人永遠懷有用不完的熱情,在男友費勁去追去猜去哄暈頭轉向的場景中,感受那一點點可憐的存在感和自我價值。她不是這樣的女人。她想要什麽,不想要什麽,都明明白白寫在臉上。從最初她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而要求他帶她玩這個遊戲,到現在為了自己的身體和意願而拒絕他床上的過分索求,他喜歡她的內心,欣賞她有原則有底線的個性。他們三觀一致家境相當,無論在誰眼裏,他們都是最班配的一對,除了一點。
除了基礎。他們的基礎壞了。他們的結合,是建立在虐戀這個遊戲上的,是純粹的欲望驅動的結合。的確有不少人玩著玩著玩出了真感情,兩個人決定以情侶的關係走下去,可現實卻十分的令人蛋疼。在李鴻所知道的記錄裏,還沒有一對曾經的主奴成功轉換為情侶的。他歎了口氣。這實在是兩種完全不兼容的關係。
從一開始,甚至直到現在,他就是在俯視著她的。他如何將這種高高在上的姿態,自然轉換為平等與尊重的姿態呢?他已經忘了平等是什麽樣子的了。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平等對待過一個女人了。那些作為他遊戲夥伴的女人,自願放棄了權力,自願賦予了他主宰她們的權力。在與女人相處的時間裏,自然都是他說了算的。現在要把她當做現實生活中的伴侶,他將如何麵對她收回自己的權力那一刻?她不再唯他的命是從,她凡事都將有她自己的主意,他們會發生劇烈的爭執,他該怎麽處理?在他以往的經驗中,女人從來不敢不聽他的話,偶爾有不服管教的女人,他都是靠鞭子平息的。他苦笑。
正常的戀愛和SM遊戲實在相差的太遠。這也是為什麽SM圈裏人,在現實中都另有配偶的原因。現實中他們找到的理想愛戀對象,無法滿足他們天生的施虐或受虐的欲望,於是有的隱瞞著配偶,有的幹脆公開說明了,自己需要去另外的世界裏再去尋找一個契合相投的夥伴。也有反過來的,先玩幾年,到了該結婚的年齡,被父母逼著親朋好友勸著,找個適合結婚的對象,和SM暫時說拜拜,然後送自己入洞房。以後慢慢培養他們的另一半為同好。能不能培養的出來,全靠各自的造化。無論哪種,他都不願意去嚐試。
曾經有過女孩子找他,非要認他做S。女孩兒有男朋友,是即將結婚的對象。無論哪個角度衡量都與她十分匹配,更關鍵的,對她百依百順的好。隻是無法滿足她被束縛被支配的欲望。她想盡辦法卻始終培養不出她的另一半為S。溫文爾雅的男士無論如何下不去手,視捆綁為變態。女人合該永遠捧在手心裏愛的,可憐的男人實在想不通為何他心愛的女人會有如此怪異的嗜好。她放棄了,找到了李鴻。他隻有苦笑。這個遊戲無論怎麽玩,都不可避免地會有性接觸。他不能讓女孩子成為精子收集器,在與她準丈夫上床時,體內還有他的精子。在一段時期內,他隻和同一個人保持性關係。他這樣對待他的奴隸,也這樣要求他的奴隸。這個約束,不會因為他告別了SM就被他放棄,那麽自然,他不能因為現實中的配偶不能滿足他的欲望,就去出軌,把本來就不夠光明正大的舉動,變的更加偷偷摸摸。
可是,談何容易。如果決定了邁出這一步與崔曉園開啟新的旅程,就意味著從此永久的遠離SM,在以後的每時每刻,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抑製自己的欲望,他做的到麽?多少人叫囂著戒掉,他也曾不止一次的發過誓,可又有幾個真的戒掉了呢。那種來自靈魂深處的躁動,從出生起就根植在骨子裏的悸動,如果真那麽容易被一個閥門控製住,還會有這麽多人既有老婆又有SM伴侶,遊走在明暗之間掙紮在陰陽兩界,不斷自責又不斷出軌,把自己弄的人不人鬼不鬼的麽?
何況崔曉園並非沒有受虐傾向。在以往他對她的調教中,他能清晰感覺到這個女人的確樂在其中,即使是那次,他發狠地教訓她,給她上了那麽多器械,達到了她所能忍受的極限,他仍然確信,她是快樂的,她從中體會到的快感大於痛感,她從沒有用過他們約定的安全詞。那麽,他們做一對完美的SM伴侶,豈不是比做生活情侶更省事更直接?一個S找到一個和自己如此契合的M, 真的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就這樣終止了?就這樣徹底的告別SM?
更何況崔曉園並非一定是個合適的生活伴侶。他們的性格也許並不相融。在以往他們以同事身份在醫院合作時,他隱隱能感受到她偶然露出的強勢。遊戲中甘願被百般虐待的M,現實中是個說一不二的強人,這在他見過的記錄中並不少見。終止她的M身份,和她做平等的情侶,很可能就意味著,她將從一個崇拜景仰他的小女孩,迅速變成一個對他呼三喝六頤指氣使的女人。而他,同樣是個強勢人物。無論做為S,還是作為男朋友,丈夫,他都容忍不了多少被管製被藐視。"你老幾呀你!"女人昨晚無意中流露出的輕蔑,雖然是開玩笑,現在回想起來,依然令他皺眉。倘若這藐視發生在遊戲裏,他一定毫不猶豫地施以懲戒,倘若她不再是他的奴隸,他便毫無辦法。他們兩個的控製欲望其實都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