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中午吃飯時間，崔曉園急匆匆邁入了醫院的餐廳。到了大門口，她停住了腳步。李鴻，和急診科的陳醫生，正坐在一張桌子旁，麵對麵邊吃邊聊。看起來他們聊的很投入，李鴻臉色紅潤，邊說邊笑，陳靜含笑望著他，目中閃著異樣光彩。崔曉園看了一會兒，心中湧上一絲從未有過的酸澀和慍怒。站在原地深呼吸了好幾次，平穩住情緒，向他們走去。
＂正好您二位都在。＂崔曉園站在他們的桌旁，麵無表情輕聲開言。兩醫生一起抬頭，目光齊齊投向她。
她把臉稍微轉向了陳靜。＂陳總。院辦...讓您馬上去一下。＂
陳靜的笑容立即不見了，皺了皺眉問：＂什麽事？＂
崔曉園歎了口氣，輕道：＂您還記得上個月您救的我們科的一個病人麽？困難氣道的那個？病人家屬把您給告了。＂
陳李二人同聲驚呼：＂病人死了？！＂
＂沒死！活的好好的。＂崔曉園翻了幾下眼：＂病人家屬告您未經家屬同意就進行危險操作...插管，＂
＂混蛋！＂陳靜猛地把手上的筷子摔到地上，高聲怒罵，引的全食堂的人都往這麽看。
崔曉園嚇一跳。她沒想到平日裏永遠溫柔嫻靜的典型大家閨秀，急了也跟她似的。李鴻也驚訝地看著陳靜，眼中是顯而易見的關懷和痛惜，崔曉園的酸水都快頂到吼嚨裏了。李鴻想了一下，一揚頭麵對崔曉園道：＂院裏想怎麽處理？＂
＂院辦說讓陳醫生寫個報告，把事件經過從頭到尾全寫下來，寫的詳細點，他們看能不能去和病人家屬交涉...＂
＂交涉什麽？有什麽可交涉的？他們到底想怎樣？不讓我幹了？＂陳靜眼中冒火。
＂交涉錢。＂
＂他們要多少？＂李鴻盯著崔曉園問。
＂他們欠咱醫院的醫藥費住院費還差一萬八，所以想起告醫生來了。大概背後是有高人指點。這麽一折騰欠的錢就不用還了。院辦的意思是，如果醫生的報告說的過去，能堵上家屬的...毒舌，就堅持讓他們還錢，如果不行...就醫院和醫生各出一半...＂
＂好！我記住了！以後隻要沒有家屬簽字同意，就是見死我也不救！＂陳靜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
＂哎呀您小聲點吧，讓人聽見了真不讓您幹了！＂崔曉園翻著白眼。
＂這個報告我來寫，＂李鴻看著陳靜：＂你別管了。本來就是我們科的病人。是我要你來幫忙的，所有的後果我來承擔。真要賠錢的話，我賠。＂
傍晚時分，李鴻和陳靜從院務辦公室出來，穿過新老樓之間的小花園，往各自的科室走去。兩人並肩走著，臉色鬱暗，心事重重。他們和家屬交涉的並不順利。下午的時候李鴻隻花了十分鍾的時間就整理出了一份事故報告。病人的資料本來就很齊全，從手術前期的準備到後期化療應有盡有，他不用費什麽力氣就從這些文件中拚湊出一份文件來，曆數每個經手醫生的治療策略，冀期病人從中領悟一個道理，醫生在當時采取的措施，就是最好最恰當的。醫療服務不是商品，你花了錢就一定能治好病，何況您還精神煥發的出院了。無奈病人家屬一概不理，沒有簽字同意書是硬傷，人還窮橫窮橫的，你醫院不把我欠的錢抹去，我就定要把你批倒批爛批臭。兩位醫生加上兩個行政人員誰都不是對手，四張嘴沒一個跟的上的，深切體會到什麽是百無一用是書生，無奈答應下來，債窟窿是醫生補還是醫院給補以後再說，內部矛盾。
二人垂頭走在花園的林蔭道上，天色已晚，兩人都是早班，早該下了。陳靜抬頭望了望昏黃的月亮，停住了腳步。
＂怎麽會這樣？＂她喃聲自語。
＂我十六歲就考上醫學院了，人人羨慕，人人誇我前途無量。這就是我的前途？和菜市場裏討價還價的小販有什麽區別？五年本科，三年碩士，兩年博士。十年寒窗，換來的就是這個？現在才知道，原來我除了念書，什麽都不會。＂她忽然覺得全身疲憊不堪，軟弱無力靠在了樹上。
＂別多想了，＂李鴻輕聲安慰著，連他自己都知道他這些話是多麽無用：＂個例而已，本來我們就沒什麽錯。以後該怎麽處理還怎麽處理。就算不為病人，也為自己多長點經驗。＂
＂有用麽？＂陳靜淒涼一笑：＂積累多少經驗，該栽的跟頭照樣栽。處理醫患關係，我們都夠謹慎的了吧，還不是一樣，稍微一個不小心就掉溝裏了。用著你的時候白衣天使再生父母，誇的好聽著呢，給你下跪磕頭的都有。覺得你不好用的時候一轉臉，你就成了吸血鬼白衣狼。念這麽多年的書，念的人都傻了。沒有生活沒有愛好沒有朋友，沒有家，工作以後沒休過一天的假，放棄了這麽多，現在要麵對的就是這麽個醫療環境。＂
她的情緒越發激憤起來，眼中稀疏幾點晶瑩。月光下人淡如菊的身影，暗香浮動，落寞而蕭條。李鴻不由上前，麵對這張素淨如水的臉，心亂如麻。他想找出些安慰的話，可一時又全無頭緒，雙目低垂反複轉動，焦急思索之間，感覺到她的頭，輕輕柔柔地埋入了他的懷裏。
李鴻一時間怔忡惶惑，心中鬱結歎息，輕輕推開了她。
陳靜眼中的淚一下就落到了地上。又驚又愧地看著他，似乎不相信這個結局。
＂我，配不上你麽？＂猶豫了半天，她還是鼓起勇氣問了出來，臉一下就紅到了耳邊。
＂不是，別多想。＂李鴻麵色平靜看著她的眼睛：＂你先休息幾天。你現在是遇到事情了，情緒不太穩定，正是最脆弱的時候。現在做出的舉動，很可能以後會後悔。＂
＂不是。我不是一時的衝動。我一直很喜歡你。＂陳靜說出了心裏的話，精神反而放鬆了，臉上逐漸呈現出平時堅定執著的神態：＂我有什麽地方是你不能接受，或者不喜歡的麽？我以後可以改變...＂
＂不是。我說過了，不要多想。＂李鴻沉了臉，眼中射出一絲不容置疑的光，陳靜從未見過他這種神色，吃了一驚，難以置信地問道：＂你...怎麽這麽厲害，你平時，不是很隨和的麽，我... 很讓你討厭麽？＂
＂不是！＂李鴻有些無奈，想了想說道：＂我對人就是這樣的。你平時看到的隻是我的一麵不是全部，因為是同事，自然要客客氣氣的，可如果你靠我太近走進我的私人領域，你看到的就完全不同了。關係不同表現不同，作為一個社會上的人你自然是要戴麵具的，你在父母麵前和同事麵前不也不一樣麽？是同事，我可以讓你們隨便說我什麽開我玩笑，拿我出氣，都行，一旦走的太近我可能就不會讓你們這樣做了。你明白麽？＂
＂可是我以為，你這麽幫我，是因為...＂
李鴻打斷了她：＂你誤會了。我不是在幫你。這件事是我造成的，我必須承擔。我沒別的意思，我們是同事。＂
陳靜盯著他一動不動，想了好久，開口問道：＂你和我說的這些話，是真心話還是出於客氣和同情？你可以拒絕我，不過我想知道真實的理由，我倒底哪裏不好？＂她垂下眼簾，不讓李鴻注意到她近乎絕望的表情：＂是不是我不好看？家裏條件...＂
＂不是的！＂李鴻感覺自己象是被逼到了角落裏，一句話不加思索衝口而出：＂我有女朋友了！＂
話一出口兩人全愣住了。
＂什麽？＂陳靜顯然沒料到是這樣，不相信地搖頭：＂怎麽會這樣？我聽說...＂
醫院裏所有人都說他是單身漢黃金王老五，女朋友？哪兒冒出來的，怎麽可能？
＂據說的東西總是不準的。＂李鴻回過神，輕聲歎口氣，臉上堆出一些笑容，麵對她溫和地說：＂你不要瞎想了。你很好，沒有一點問題，隻是我和你剛巧不合拍而已。我也是才交的女友，時間不長，沒人知道。＂
陳靜狠狠閉上了眼。過了一會兒她猛然掙開，閃動著不甘和癡情，她開口問道：＂你們到什麽程度了...我的意思是，我還有多少可能性。＂
李鴻看著她的表情，心中掠過一絲不忍，斟酌幾下，笑著說道：＂你是個好女孩...＂
＂不用再說了。＂陳靜聽了這個開頭，立即打斷了他。
＂那我就祝福你們了。雖然我不知道她是誰。＂陳靜說完最後一句話，臉上出現一個平靜的微笑，轉身消失在霧蒙蒙的夜色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