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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園雁落故人歸 (鶯啼)

(2015-08-03 18:58:44) 下一個

第二天早班,崔曉園的巡回。到病房接病人時,碰到了查房的李鴻。她推著病人往手術室走時,李鴻從後麵叫住了她。

"昨天對不起啊,"李鴻跟在她身旁,不好意思地笑。

"沒事。"崔曉園淡淡回答。

病人被家屬和護工簇擁著往前走,李鴻連聲叫住了崔曉園。

"我昨天是被那個醫藥代表給弄暈了。突然情緒失控,你別往心裏去。"他抱歉地看著崔曉園:"我向來不會處理這種事。當醫生這麽多年,每次應付他們都頭疼。以前從沒想過當醫生還要幹這個。"

崔曉園微笑看著他說:"其實幹什麽都一樣,都會碰到不喜歡幹的事,這是工作的一部分,哪有十全十美的呢?"

她還要往下說時,忽然看見樓道裏一個窈窕的身影,走路時腰扭的都快斷了,在各病房門口來回探頭張望。

崔曉園低頭憋住笑,再一抬頭麵對李鴻時已換了一副麵孔。目含秋水,顫抖的聲音深情對他凝望:"皇桑!您還記得當年,大明湖畔的..."聲音忽然一個下沉,重重砸出後麵的字:"賣藥的麽?!"

還沒等李鴻反應過來,身後一個女子嬌聲的呼喚:"哎呦李哥!您怎麽在這兒呀..."

崔曉園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特同情地看了李鴻一眼,轉身壞笑著走掉,心裏十分遺憾要去手術,不能留下來看好戲。

身後的聲音越來越嬌越來越黏,崔曉園忍的都快出眼淚了。心想這真是天道好還報應不爽,你李鴻就知道欺負我軟柿子,現在好了伐,總有人能替我報仇。

"李哥,你昨天對小妹好凶的呦!不過沒關係...記著多開點我們公司的藥哦... 今天小妹專程來請哥去K歌的喔..."

"今天不行,晚上我同學聚會。改日吧。"

李鴻沒騙她,當晚他們真的十幾個高中同學聚在靜軒91號的二層雅間裏吃飯聊天。男同學基本都帶了女伴,他單獨一人,一群人投資啊項目的開聊,李鴻幹聽著。

還有另一個人好久不吱聲,總裁。側著頭聆聽著樓下傳來的琵琶聲。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動容,終於轉頭對旁邊的李鴻說:"你聽。仔細聽。"

李鴻莫名聽了幾秒鍾,不明就裏問:"怎麽了?"

知道這是什麽曲子麽?"

李鴻又聽了幾秒,琢磨著開口:"聽著耳熟...是不是那個啊,"他做恍然大悟狀:"那個,金陵十三釵那電影的歌。沒錯,妓女唱的歌吧。"

總裁遺憾地盯著他看了兩秒,搖著頭歎道:"李醫生,"他停頓了一下,突然提高了嗓門,厲聲喝道:"你沒文化啊!"他瞪著白眼:"這歌叫無錫景你知不知道?還妓女唱的歌!無錫人聽見了跟你玩命!"

他們說話間,琵琶已經換了曲子,總裁聽著,感動得連連點頭:"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難得啊難得,知音啊知音。"他掏出電話:"叫那彈琵琶的上來,阿拉覷覷是何方神聖。"放下電話,自言自語:"來我這彈琵琶的一茬又一茬,彈到昆腔的這還是頭一個。"

經理引著崔曉園上來的時候,一路上還在琢磨,老板從來沒叫彈琵琶的到包間裏演奏過,是不是他同學裏有內行的。一推門煙霧繚繞酒氣衝天,崔曉園微微皺了下眉。等她看清了眾人,已經聽到李鴻在叫她的名字。

李鴻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打扮的崔曉園。做成波浪大卷的長發垂到了腰間,重磅真絲雙皺裙長及腳麵,垂感特好,走起路來輕柔飄逸,連同那一頭嫵媚如雲的秀發,淩波微步仙女一樣。白皙無瑕的臉上淡淡施了一層杏仁色的粉底,左手擎的琵琶稍微遮住了半邊臉頰,露出的半邊微帶茫然,皺著眉頭看著他。

"李醫生。您怎麽在這裏?"崔曉園有些驚訝。

"我就不能在這麽?"李鴻翻著眼睛反問。

崔曉園抿嘴低頭一笑:"您沒去K歌麽?嘻嘻。"

"你們認識啊?"總裁在一旁發了話。

"嗯。這是我同事。我們科的護士崔曉園。"李鴻站了起來,伸出一臂做介紹人的樣子。

"徐波。"總裁站起身,自我介紹名字,同時伸出手。

崔曉園握了握,聽到經理在她耳邊說:"我們東家。"

坐定後聽徐老板對李鴻說,你們醫院臥虎藏龍啊!轉過頭對崔曉園笑道:"這都是我高中同學。你們李醫生也是。您剛才彈了一首歌,是無錫景對吧。"

崔曉園不知道這首歌有什麽特異之處,莫名點頭。

"快給你們醫生普及一下文化。他說是妓女唱的。你幸虧沒彈蘇杭好風光,要不然他一定說是湯唯給梁朝偉唱的。"

崔曉園啞然失笑,對徐老板說:"無錫景流傳的本來就不廣,又是方言,沒聽過的大有人在。我也是很偶然才想起彈的,實在沒什麽好彈的了。"

"再彈一遍吧。"徐波點了根煙,低頭故做回憶狀:"我想聽。"

崔曉園用琵琶掩飾了不易察覺的微笑,左腿搭在了右腿上擺了個姿勢,一段玲瓏婉轉的曲子在她指間流淌開來。

坐中其他人繼續人聲鼎沸。崔曉園想起老電影泰坦尼克,孤寂的樂師在即將沉沒的船上投入地演奏,不時被奔跑逃命的人擠撞,終於一個樂師停了下來,略帶不滿地埋怨這裏根本沒人聽,另一個樂師開解他,在餐廳也沒人聽。崔曉園心中掠過一絲惆悵,說不上是什麽感受,手中一段曲調過後,她啟丹唇發皓齒,跟著自己的手指輪動唱了起來:

"我有末一段情呀,唱撥拉諸公聽。

諸公各位靜呀靜靜心呀,

讓我來,唱一支無錫景呀,

細細末道道末, 唱撥拉諸公聽呀。"

她的音色並不嘹亮,似乎故意要唱成催眠曲一樣,聲音就象貼在人的耳邊訴說往事,鶯咽輕柔,低回婉轉,坐中人成功的被她獨特的聲音氣質吸引了過去,不再交談,專心聽她的演唱,雖然基本上都聽不懂。

一曲唱完,座中人連聲叫好,一女孩誇張叫著,好軟啊,我骨頭都酥啦,徐老板一瞬不瞬地看著她,看了好半天,吐出一句話:"您這是蘇州話。不是無錫話。"

崔曉園點點頭:"讓您聽出來了。"

"您是蘇州人?"徐老板問。

"是。"

"蘇州什麽地方?"

"昆山。"

"您會唱昆曲。"

"是。"

"還會唱評彈。您的發音和用嗓技巧是評彈。"徐老板肯定地點著頭。

"是。"

徐老板樂了,轉頭對李鴻說:"你們這姐們兒真會節約,一個字不多說。"

李鴻哼聲地笑:"人小姑娘八成被你給嚇著了。您說您這跟查戶口的似的。"

"來來,坐這兒,"徐波招呼崔曉園,讓她坐在自己身邊的椅子上。

"還沒吃呢吧,想吃點什麽..."徐波殷勤替她叫了幾個菜,又給她斟上花雕:"咱們好好聊聊。"

崔曉園的確餓了,摘了假指甲,拿起筷子吃了起來。座中其他人接著聊他們的,崔曉園細細咽下一口響油鱔糊,聽一個貌似大款的男人聊著自己名下的公司正上的八千萬的小項目,語言中頻頻使用謙詞,可崔曉園看到的卻是一隻急於開屏的孔雀。

崔曉園默不做聲輕描淡寫就幹了幾杯花雕,麵上依然是敷衍得體的微笑,不見一絲泛紅,徐波接連給她斟滿,崔曉園沒有推辭的意思。徐波自己也來了興致,頻繁和她幹杯,斷斷續續在她耳邊提著"平生最愛寄情山水之間...雅善音律,尤愛昆腔..."崔曉園放下了筷子,疑惑皺著眉看他,心想這分明一位財經峰會上走錯了門的風流才子。

"您什麽時候來的北京?"徐波見她吃完,邊問邊遞上了煙。崔曉園抽出一支,徐波立即點了打火機。崔曉園抽了一口,說道:"六歲。跟著父母搬過來的。"

"蘇州話還能講麽?"

"隻會聽不會說。"崔曉園吐出一口煙,"您呢?"

"一樣。我十歲的時候隨父母從無錫來的,"徐波眯起眼睛,不知是被煙辣的還是真的悲愴了:"去年回去了一趟,走在城區街道上,已經聽不到幾句無錫話啦..."

崔曉園覺得這人實在拽,年紀不大非要做出個老派樣子玩深沉,仿佛在他眼裏,今永遠不如古。她咧著嘴調侃他:"您現在走在北京的城區裏,不也聽不到幾句北京話麽?"

李鴻訝然看著崔曉園嫻熟的吸煙姿態,夾著香煙的二指又尖又直,慢不經心放在雙唇間吸了一口,一頭蓬鬆大卷的烏發,三分之二掠過左額,飛揚著堆瀉到肩上,塗抹著淡紫色眼影的上眼皮半睜半閉,煙視媚行。這與他平時見到的素麵朝天麵色蒼白,頭發全塞在帽子裏,整天一身綠洗手衣百年不換的崔護士形象差太遠了。他從沒想到崔曉園化起妝來是這個樣子,更想不到她還有這麽時尚的一麵,時尚的近乎墮落。

"你會抽煙啊,"李鴻皺眉看著崔曉園。

"她們這些玩樂器的女孩子,十有八九都抽煙,"徐波替崔曉園回答:"人家需要靈感。"

說完又替崔曉園斟了杯酒。自己也幹了一杯。

"少喝點吧你,"李鴻斜眼看著他,忽然沒了好氣:"我今天兩手術,都是長期酗酒,胰腺壞死,急性梗阻性化膿性膽管炎合並急性重症胰腺炎。象你這樣,早晚你淪落到我手裏,有你受的。"李鴻恨恨地說,一旁崔曉園嘿嘿一笑,知道他其實說的是誰。

"我就是還剩一口氣,我也得交代搶救我的人,千萬別把我往那姓李的醫生那兒送。"徐波捏著煙卷逗他,轉回頭繼續和崔曉園聊:"您學昆曲多長時間了?"

"從會說話起。"崔曉園淡然一笑:"我父親是蘇州大學的老師,它們那一直有個昆曲研習所就在我們家樓下,很小的時候就天天跑過去玩,慢慢就學上了,後來一次全國範圍的院係調整,蘇州大學一部分並入了北大,我們家就是那時候遷過來的,昆曲研習所也遷進北大一部分,所以我就沒斷過。那時候沒人學這個,我小學同學還都笑話我,這兩年不知道怎麽回事,突然熱起來了。"

"白牡丹一百場你去看了麽?"十多年前著名作家白先勇為了搶救這項藝術,投入巨大心血搞了個青春版牡丹亭,簡稱白牡丹。演出到百場時,在巨蛋的七重天花瓣廳開了一個盛大的晚會,那晚文化界冠蓋雲集,挽著白先勇手臂出場的,是盛裝華美的林青霞。崔曉園茫然一笑:"去看了,那年我上高中,和研習所的老師一塊去的。我們老師挺有才的,原來在蘇州是專業演員,既會昆曲也會唱評彈,我評彈就是她教的。"

徐波看著她默不作聲,一會兒忽然對她一笑:"這麽著吧,您也別彈琵琶了。咱改唱評彈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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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錫景》前四段。錄音後合成效果不好,琵琶伴奏的聲音變的很小。

我有一段情呀,唱畀(給)拉諸公聽,諸公各位靜呀靜靜心呀,讓我來唱一隻無錫景呀,細細那個到到末唱畀拉諸公聽。

小小無錫城呀,盤古到如今,東南西北共有四城門呀,一到子民國初年份呀,新造那一座末,光呀光複門。

無錫去來往呀,火車真便當。通運橋堍下儕是大棧房呀,棧房裏修飾得蠻清爽呀,熱鬧那個市麵麽,像呀像申江呀。

春天去遊玩呀,頂好是梅園。頂頂寫意坐隻汽油船呀;梅園麽拖拉到太湖邊呀,滿園那個梅樹麽,真呀真奇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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