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我的寢閣,李隆基呆呆坐在我身旁,良久望著我不語。連續幾日的驚心動魄,我早已精疲力盡,連應付的意願都沒有。窗外飄著大雪,我最後攏了攏炭盆,打著哈欠坐回榻上,淡淡對他道:"三郎請回吧,妾要歇息了。"
他歎口氣,輕攬我入懷,悠悠笑道:"膽子越來越大了。連夫君都不要了。"
我敷衍笑道:"沒有。"
他抬起我的臉,讓我麵對著他的眼睛,笑問我道:"沒有麽?你心裏若真有我這個丈夫,會一點口風都不透露給我?我就這麽不讓你放心麽?"
我困的直閉眼睛,懶洋洋好似醉酒一樣的笑容,迷離眼神蕩漾到他臉上,笑道:"告訴三郎有什麽好處麽?你的小妾參與了謀反。你知道了要連坐。察見淵魚者不祥,還嫌掉進去的人不夠多麽?"
他忽然猛地抱緊了我,顫動著聲音,道:"我那晚...真該死。原諒我,好麽?"
我閉著眼睛點頭。他釋然微笑。低著頭想了一會,又笑道:"太子命你找《世說》給他,你就答應了?你一點都不知道他要幹什麽麽?"我淡淡笑道:"知道。妾知道他要謀反了。"
他的笑容漸漸呆滯,怔了一會,驚訝叫道:"你說什麽?!那你還去送書?你都知道他要造反了,為什麽不離他遠點?!"
"妾以為憑己之力,能阻止他冒險。妾不想看著他去送死,看的太多了,看夠了。"
他揉摸著我耳邊的碎發,柔聲道:"現在好了,都過去了。我們以後不再分開。我會守著你,看你我的綠鬢褪色,白頭到老。"
我蒼白一笑,淡淡道:"卷入了你們家這場糾紛,三郎以為,妾還能活到白頭那一天麽?"
他漸漸消失了笑容,看著我道:"陛下已經說了不再追究。不然我們現在都在監獄裏。幸虧你有太子抄的七步成詩的典故,打動了陛下。"他低下頭沉思片刻,疑惑道:"太子興兵造反,竟還有叫你找書的興致?"他眼中的疑光越來越重,忽然扶起我,迫使我麵對他,沉聲道:"不對,太子不可能想到這些的。他的性情我了解。他做事從不考慮後果。他不可能想到安樂會利用他的失敗謀譖阿耶和姑母。怎麽回事?!"他的臉色已變的很難看,緊捏著我厲聲喝問道:"不是太子叫你找他的,對不對?太子並沒有叫你找什麽書,是你自己跑去見他的,對不對?!說實話!你是怎麽進的東宮?!太子手書的勘合,連我都沒有!他會給你麽?你和他,倒底什麽關係?!"
我依然淡淡笑著,輕輕推開他緊攥著我臂膀的手,笑道:"暴書日太子寫了勘合,命妾轉交給阿耶。妾便仿製了一份,一直放在身上。"
他驚的雙目發直,難以置信道:"太子的法書...你竟能模仿?他那筆字可不是什麽人都能寫出來的!"
我輕輕一笑,道:"硬黃砑蠟,雙鉤廓填。先懿德太子曾留下一方個人印璽,那印璽與他弟弟重俊的私璽是同時雕刻的。唯一的區別就是名字中最後那個字。而太子交給妾的那一半勘合上,剛好是李重二字。"
我低下了頭,手指無意識把玩著煙霞裙帶,悵然笑道:"還有七步詩的典故,尺布鬥粟之譏的提示,都是妾所為。久視元年懿德太子曾命弟弟李重俊抄了三篇世說,雅量,文學和方正。除雅量外,另兩篇是懿德太子隨口加上的,隻為警戒重俊不許與他講條件。那時哪裏想到,這無意中的舉動有一天會派上用場。妾昨日被安樂拘禁了起來,所能利用的,隻有那年重俊心不甘情不願抄的書,《文學》裏的七步成詩,《方正》裏的尺布鬥粟,勉強可以比擬貴家族的爭端,妾抱著一線希望找到了這幾個救命的典故,"我淒涼一笑:"妾唯一能做的,就是賭。賭陛下還有手足友愛之心,賭群臣能被這些典故感動。"
"你認識吳兢?"他訝然問道。
我搖頭:"不認識。不知何許人。不過那日妾拜會太平公主,公主談及可用之人時,立即想到的是吳兢,可見此人深得公主的信任。公主笑稱他是個書呆子隻會進諫,妾便知他定是言官。不是補闕就是拾遺,掌供奉諷諫,是最合適之人。妾想了個法子,將那篇方正傳給了吳兢。"
"我的天哪,還有什麽是你做不到的?"他喃喃歎道。
"妾什麽都做不到。就象懿德太子,想盡辦法改正他弟弟的衝動易怒性情,結果呢,雅量算是白抄了。又想盡辦法阻止他妹妹走這條害人害自的路,甚至不惜動了家法,結果呢?嗬嗬,原來他什麽都改變不了,原來妾也什麽都改變不了。妾阻止不了他的死,也阻止不了他弟弟妹妹們的死。下一個就是安樂了。"我靜靜看著他,道:"妾說的對不對?三郎已經盯上她了,對不對?"
他驚訝無比地盯著我,歎道:"你的心倒底是什麽做的?!對,你說的很對。安樂此番扳不倒對手,就隻有被對手扳倒的下場。沒什麽奇怪的。"
他的眼神一瞬不瞬的鎖在我眉目間,臉色越變越暗。忽然他用力抱起我雙肩,帶著焦急陰冷的語調,厲聲道:"不行,我收回我以前說過的話。你給我聽好了,不許你再參與宮中任何筵席慶典,不許再與宮內有任何接觸。老老實實呆在我後苑裏做我的女人,否則,看我會不會打爛你的屁股!"他發紅的眼睛不停在我臉上掃動,聲音漸漸低啞顫抖:"你這丫頭的主意實在是太大了!你早晚把自己玩死!"
我的唇邊顯現出一絲冷笑,淡淡看他道:"用傷害我的手段阻止我受傷害。郎君得不到你想要的。"
他撫摸著我的臉,眼中充滿了憐惜和傷痛,淒聲道:"我管不了這許多了。我寧願把你打殘了,讓你再也走不出我的門,也不能看著你喪命!察見淵魚者,不祥。智料隱匿者,有殃!能看透別人隱秘心思的智慧,帶來的隻有厄運,你都知道,你還要去做!你的膽子怎麽這麽大!我承認,我拿你沒辦法。我能用的辦法就是暴力震懾。把你打怕了你才能乖乖聽我的話。"他猛地緊抱住我,顫聲道:"你怪我殘暴也好,無情也好,我不能看著你死,我不能失去你。"
我努力想要睜開眼皮,卻隻能乏力的閉眼微笑:"三郎實在不必如此緊張。妾於三郎命中不過是匆匆過客,三郎日後會有許許多多的美人環繞身旁,數都數不清。三郎還是放開妾吧。妾長這麽大,不曾想過與誰為難,亦不曾有過什麽遠大的誌向。唯一所要守著的,不過就是心中那一點點癡念。為此生了些精巧心機,落得個膏火自煎,受人擺布的命運。如今回頭看看,便是連這一點癡念,都未曾守住。妾不想看到自己手中沾上誰的鮮血,可最終妾利用了張易之的情感,將他們兄弟送上了斷頭路。再往前看,來俊臣的死,妾亦脫不了幹係。妾不能因為他們是壞人,就停止心中的內疚。脫去一身的裝扮,所有人的軀體都是一樣的。都是一樣的生命。妾沒有守住心中的底線。原來一己之力無論如何都對抗不了強大的環境。這樣的環境裏,沒有人幹淨。妾汙垢罪孽之身,碎骨無以自容,他日橫死乃得救贖。郎君放手,讓妾離去罷。"
我的頭不由自主埋在他懷裏,象是要埋藏掉自己難以忍住的愧疚和悲傷:"妾真的乏了。夠了。"我喃喃如夢語道:"三郎...妾要睡了..."
他聽的發了呆,緊張的情緒漸漸被傷感代替。好一會兒,他在我頭上幽幽歎道:"我陪你睡。不論我以後有多少女人,現在,我隻要你。"
我的身子忽地一動,終於睜開了眼,笑道:"三郎請回吧,妾不習慣有人陪。"
他低頭含笑看著我,不滿翹起雙唇,嘟囔道:"外麵這麽大的雪,卻還趕我走。娘子好狠的心。"
我被他鬧的無法,有口無心敷衍道:"妾實在無力伺侯三郎。"我伸出一指在空中一劃,笑道:"妾閣中的丫頭任你挑。"
他狠狠抱著我,象要把我捏碎,咬牙恨道:"你敢把我推給別人?"
我已倒在他懷裏,沉沉睡去。夢中似乎聽到了他輕聲的歎息,而我立在他的長生殿裏,殿內十二重綃紗帳幕在夜風中翻飛,如白蓮湧動。我靜靜靠近了他,遲疑輕喚一聲,三郎?是你麽?
他迎風而立,衣袂飄然,身影頎秀挺拔,宛然有吳帶當風之致。聽到我的呼喚,他回過頭,優雅從容的氣度,一縷笑意於他唇畔隱現,話音清朗,語意悠然:"還記的我麽,沅沅。"
依然是月光下風神俊朗的少年,他含笑星眸中微帶著朦朧水光,輕輕捧起我的臉,他看著我的神色專注而渴望。星光映於他眼波中,似銀河倒瀉,爍爍散彩。他熾熱的唇含住了我的耳垂,送入我耳中的,依然是那夜他略帶撒嬌的細語:"過來陪我,好麽?"
"鷫鸘,帶我走,鷫鸘,"我閉上眼睛,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