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不出什麽話來安慰他。他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如今我們兄弟三人,全成了中宮的眼中釘肉中刺。二哥遠竄均州,今生不知還能否見到;四弟,你也看見了,給他的都是些不中用的老弱病殘,師傅友文學祭酒,全是一群不負責任的勢力小人,見他人小勢單,又失愛於皇後,根本不用心教他,他就象個沒人管的野孩子,便是一般的士庶之家,也沒有這樣對待子弟的。若不是大哥慘死,我們兄弟三人怎會這般受人欺淩?"
他眼中滿是惆悵憂傷,望著遠處一潭秋水,淒然淡笑道:"多年前在上陽宮,也是這樣的水,這樣的景。我還記得,花朝那日,你給裹兒梳妝,大兄亮麗的春衫,我和重茂放風箏,"他看了我一眼,苦澀笑道:"如今,景中的人全變了。我們,都變了。"
他打量著我身上的服色,疑惑道:"你怎麽,穿著婢女的衣裳?這一年你去了哪裏?孤一直未曾見過你。"
我忍住心痛,盡量平靜對他道:"奴婢受二張牽累,降為宮婢。這一年留在了上陽宮。奴婢是隨先太子三人的靈柩剛從洛邑回長安的。"
他吃了一驚。隨後露出一個淡淡的譏諷笑容,悵然道:"來了以後有沒有物是人非的感覺?全變了,是不是?這一年,宮裏熱鬧的程度你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三個女人一台戲地上演著一場盛大的鬧劇。中宮雖恨透了則天皇後,卻鬼使神差地效仿著她,前月宗楚客等人率百官上表,稱阿耶為應天神龍皇帝,皇後為順天翊聖皇後,帝後同朝理政!象不象?就連造的勢都摹仿的唯妙為肖。武氏受命前,天下傳唱《嫵媚娘》;韋氏臨朝時,天下傳唱《桑條韋》,一個是天意不可逆,受命為"聖母神皇",一個是民意不可違,受命為"順大翊聖"!荒謬透頂!上官婉兒那種牆頭草,誰得勢她依附誰,如今是與中宮武三思打的火熱,坑瀣一氣。還有我那個舉世無雙的小妹妹。去歲剛當上公主沒幾天,竟要陛下給她開府,還質問陛下,姑母可以有公主府,她為何不能?開府後大肆設官,幹預朝政,賄賣官爵,三十萬錢賣一個斜封官。一手交錢一手交官。權勢熏天致使得意的忘了形,竟然要建比皇宮還要豪華奢侈的府邸,要阿耶把長安城中的昆明池給她做私沼。被我攔下後又強征百姓做她的家奴。阿兄若看到她現在這副暴發戶嘴臉,不定多麽痛心呢!"
我看著他悲傷憤恨的樣子,隻覺心中一陣淒涼,緩緩安慰他道:"懿德太子與永泰公主的早逝,給了陛下與皇後太大的打擊。他們無以補償先太子與公主,因此特別珍愛安樂公主,集萬千寵愛於一身,也是可以理解的。"
李重俊不以為然的嘲諷笑道:"小人乍富,狗穿皮褲。她李裹兒當初破衣爛衫粗頭粗麵,在房陵胡亂野跑的樣子,別人不知,我還不知麽?小人得誌後總忍不住弄權享樂飛揚跋扈,誓要把失去的美好年華都搶回來。需知什麽都可以補,惟有時光不能補。隻要她懷據補償心思,她必然變的貪婪無度。過去的苦難雖不幸,也不是她變的欲壑難填無情無義的理由。我們誰沒有過苦難。"
我淺笑著對他道:"苦難會令大部分人沉淪萎糜,不思進取。也會令一小部分人變的更為堅強剛毅。這也是奴婢最佩服中宮的地方。正是她的樂觀堅韌,才帶領殿下全家渡過那漫長的苦難歲月,熬到了今日。先太子曾對奴婢提到過,昔日陛下曾對皇後發過誓,倘若有出頭的那日,必當永不相禁忌。"
李重俊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道:"不相禁忌,果然是到家了。到了何種地步你知道麽?武三思如今毫無顧忌隨意出入內廷宮闈,前幾日他竟然在皇後的寢宮內與皇後玩雙陸,阿耶進來後,看到這一幕不僅不在乎,竟然還坐在他們下手邊,給他們數籌碼!荒唐不堪,內外嘩然!武三思與皇後的淫亂醜聞如今都被大臣貼在了宮門口上!阿耶不僅不過問,反治了那幾個臣子的罪。"他眼中微閃著淚光,痛恨歎息道:"大唐天子,尊嚴和權威被女人往腳底下踩!武三思出了皇後寢宮,揚言天下盡在他掌中,狂妄無比放言道,我不知世間何者謂之善人,何者謂之惡人;但於我善者則為善人,於我惡者則為惡人!"
我長聲歎息,緩緩勸慰他道:"殿下痛心疾首,奴婢亦可感知一二。陛下乃長情之人,時刻念及夫妻情誼,對中宮一直心存感激。中宮原也是賢良淑德的端方女子,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並非她所願。若懿德太子尚在,異日她可憑親子獨享皇太後之福,千秋萬歲後香火血食不斷。而今她沒了血親後代,恐怕她日夜在擔心,殿下以後會怎樣對待她。她現在的狂歡,未必不是得樂且樂的心態做怪。"
兒女將死前,韋氏嚎啕痛哭痛不欲生的慘狀,瞬間回到了我眼前。我垂下頭,黯然自語道:"她也是個可憐人。"
他停住了腳步,瞥著我疑惑道:"你被她害成這樣,反倒一直為她的行為開脫?你就不恨麽?"
我淡淡笑道:"為別人開脫,便是為自己開脫。總想著別人是多麽的對不起你,除了讓自己變為怨婦以外,沒有半點好處。若怨恨能改變現狀,我不介意去恨。可惜怨恨能改變的隻有自己的容貌。怨恨會令人迅速變醜,令所有人害怕恐懼,遠遠棄你而去。盡量為別人的行為找理由,盡可能多的理解別人,盡可能的把自己放在別人的位置上看問題,是令自己感受到幸福的方式之一。"
他溫和地笑著,笑容恬靜明朗,輕聲對我道:"以前大兄曾提到過,內人崔氏,是一個相處起來很舒服的人。今日看來,誠非虛言。"
他微笑著問我在哪個當差,我淡然道:"中宮已將奴婢發往五王宅,做臨淄王的婢女。"
他聞言驚聲道:"果然是沒安好心。如今中宮權勢熏天唯所欲為,眼看著要成第二個女主,誰擋她的道,她就要除掉誰。發現四叔和姑母擁有一定勢力,想方設法防著他們。四叔他們如今幾乎是閉門不出;又見四叔竟有五個生龍活虎的兒子,甚是忌憚,阿耶複位後沒多久,中宮便找茬將他們所領的職銜全褫了去。這五個郡王,如今是閑賦在家,實實在在成了國家養著的富貴閑人。別人尚可,惟鴉奴不甘。偶爾流露出些許情緒,令中宮所忌。"
他望著我,神色略微憂慮,歎息道:"鴉奴一腔鬱結,憂悶在心,無處發泄,隻時不時拿身邊人撒氣。他的一位側室是我的妻妹,昨日入東宮,我聽她們閑談,如今臨淄王院中竟是每日都有婢女受責,偶有小過便大加笞撻,似乎是變了一個人。性情之乖戾,禦下之嚴苛,令人瞠目。"他看著我道:"我看你還是別去了。我這個太子做的雖然不體麵,好歹還有幾分重量,中宮那裏,我去說說..."
我搖頭打斷他,謝過他好意。又道:"殿下不必為我一個宮婢拂了中宮的顏麵。臨淄王待下人一向嚴酷,奴婢心中早有準備。奴婢會小心從事,保護自己的。"
第二天下午,我隨掖庭局一個老內侍,走進了隆慶坊的五王宅中。
李隆基正於書房中臨帖。他的內宅總管對他恭身道:"這是掖庭今歲發到阿郎院中的宮人。"又叫我跪拜。我俯地叩首,輕聲拜道:"奴婢崔氏叩見大王。"
他聞聲放下筆,驚奇看著我,又忽地笑出一聲道:"竟然是你。"側頭向總管道:"如今我這郡王做的越發沒意思了。照例每年宮中發來的奴才應有幾十人,今年竟隻有一個!還是年歲這麽大的。隻怕是別人都不要的,拿來塞給我!"
他收了笑容,旋即換上一副陰沉麵色,看著我冷冷道:"你聽仔細了,我可沒有先太子那般好性。你糊弄他的那些別打量可以糊弄我。偷懶耍心眼的手段趁早給我收起來,被我抓到了,我決不會輕饒了你。"
我凝眉抬頭望了他一眼。他見到我的不憤表情,麵上更寒了一層,冷笑一聲道:"不相信麽?你盡可以去試。"他鼻子裏一哼,沉聲道:"我保證你會後悔。"
我垂下頭,他又教訓了幾句,最後吩咐總管道:"帶她去見娘子。"
臨淄王妃與側室楊娘子,正坐在閣中煎茶。二人麵前案上各一樽鎏金博山爐,嫋嫋吐著淩水香。四五名婢女各執盆缽籠盞等物侍立閣中。二人淨手後,王妃自茶籠中夾出一餅龍鳳團茶,放在火上稍微烘烤,楊娘子接過侍女遞來的流雲碾子,準備將茶餅敲擊碾細。二人神情專注,管事的等了好一會兒,才借了個空檔輕聲稟報。二人轉頭看過來,一同驚呼:"是你!"
這大概是我到長安後聽到的最多的兩個字。王妃疑惑問總管道:"三郎可曾吩咐過,要她在哪裏服侍?"總管搖頭後,她看著我發愣,不知讓我幹什麽好。以前我在命婦院時,她的有些禮儀賀表,還是我教的。她身邊的楊孺人,以前更是我的手下。如今我跪於她們麵前,幾人都覺十分尷尬。"總不能讓她當粗使丫頭吧,弄墨調香的手豈能糟蹋了。"王妃沉吟道:"還是讓她在書齋當差吧。"她笑著看我道:"你文質彬彬的,放在書房裏,權當一道特別的風景。"又皺皺眉,打量著我道:"這一年,想必你吃了不少苦。瘦成這樣。趕快吃胖點,三郎就喜歡胖乎乎的女人!"
********************************
上一張電視劇《唐明皇》中臨淄王妃與側室茶道的圖。左上方圖中右側的是臨淄王妃王氏。中間自上而下是烤,敲,碾。這版電視劇服裝道具複原到家了。烤茶那張中,金色的好象ice cream 的就是漢博山爐。仿的太象了。
看看出土的漢博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