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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陽白發人 (中宮)

(2015-06-03 12:46:23) 下一個

我回到自己居住的禪室,屏心靜氣提筆運腕,認真畫了起來。當隱月臉龐的線條大致勾勒出來時,我的淚奪目而出,灑在了紙上。她們的容顏在我的筆下斷斷續續,不成章法。我邊哭邊惱恨自己不曾認真拜師學畫,如今不能將她們的神韻刻畫萬一。

畫好兩張臉後,我又取另一張白紙,想著當日長生殿前的景色,快速畫了一株臘梅。梅枝上點點芬芳,兩隻山雀相互依偎,臘梅枝幹用勁細墨筆勾勒,極力顯出挺直上伸之勢。畫好後又在左下方寫下一首五絕,待幹後卷好,來到李隆基麵前。

我交給了他那幅二人畫像,又手捧自己畫的那幅圖,懇求他道:"大王回宮後若能見到上官承旨,求大王將此書畫轉交與她。"說完後又對他跪拜叩首。

他拿了過去,徑直打開,看了幾眼,又念那詩:"山禽逸矜態,梅粉弄輕柔。已有丹青約,千秋指白頭。"笑道:"這什麽意思?"

我踟躕不語,他輕笑一聲道:"要孤當你的鴻雁,什麽都不說可不成。你們若藏了陰暗歹意,我這個信使豈不成了幫凶?"

我歎口氣道:"大王可知,當日大王宅中隱月與奴婢的私語,有他人...探耳。"

他沉了臉,喝道:"你還敢提!若不是你們言語不慎,先太子怎會遭此橫禍命斷黃泉?若不看你當日還算懂幾分道理的份上,孤早連你一同打死了。"

我跪在他腳下啜泣不語。麵對李重潤靈柩,我沒什麽好爭辯的。半晌我微抬頭麵對他道:"大王可知,是誰告的密?"

他搖搖頭道:"宅家與中宮一直在尋找那告密之人,至今未果。"

我淒涼一笑,淡淡道:"如今他們懷疑到了奴婢頭上。"

他訝然搖頭笑道:"簡直是無稽之談。"她盯著我亂蓬蓬的發髻問道:"這就是你落為宮婢,發去守陵的原因吧。"

我羞愧點頭,道:"去歲神龍宮變,上官承旨曾承諾過奴婢,異日若因二張之故落難,讓我設法送信與她,她必搭救..."

"哈哈,"他打斷我笑道:"我明白了。已有丹青約,千秋指白頭。你指望她念懷你與她朋友間的情誼,象這白頭翁一樣,白頭不渝,哼,做夢。"

他懶懶看著我道:"你還叫她承旨?看來這一年你關在洛邑西宮裏,關傻了。如今這天下早變了光景。神龍革命後的第二天,她就被宅家拜為昭容,代掌詔命,現今更是權勢日盛,竟有左右朝政之勢。更奇的是,今歲她竟然向宅家提出,不想住在宮裏,請宅家授她外宅!白天象大臣那樣到宮裏報道,晚上不管宅家願不願意,徑自回家!簡直是聞所未聞,曆來宮廷後妃,可有她這樣的?"

她瞥著我冷笑:"你還指望她幫你?情誼在她眼裏值幾文錢?則天當政時,她倚著則天皇後;今上複位後,她投靠新主;見中宮現在如日中天,她又將自己的情人武三思引薦給中宮,用以討她的歡心鞏固自己的地位。永遠不見她有什麽堅持執著,永遠隻見她不斷地向強者輸送忠誠。"

我呆望著膝前粗糙的地麵,淡淡道:"她有她的難處。宮中自有宮中生存的法則。明哲保身是一種智慧。總不能象奴婢這樣,越混越糟。"

他默默看著我,眼中露出幾分憐惜,淡淡笑道:"若要我來選,你這樣的比她強。隻看你是陪著則天皇後最終之人,便知你是個重情意的。輕易拋棄舊主之人,亦可輕易拋棄新主。可惜他們不懂這個道理。則天移宮那日,姚元崇哀戚落淚,果然惹了禍端,宅家見他心係舊主,懷疑他對新朝的忠誠,遠遠貶到外州去了。哼,此等舉措無異於向天下人宣布,趨炎附勢才是王道。"

他又拿起那畫,邊看邊笑道:"你既托了我送信,我必為你帶到。隻是你不要抱太大希望。"他將目光轉到我身上,笑看我道:"梅枝剛勁向上,還真有幾分象你自己。你的身上,有讀書人的風骨。"

我又驚又愧,片刻後問他道:"大王並不懷疑奴婢麽?大王曾見過奴婢與張易之..."

"宮中自有宮中生存的法則。"他抿嘴笑道。

兩天後,一名內侍自皇後宮中來,命我入大明宮,覲見韋皇後。

當我跟著他穿過高大雄偉的丹鳳門,走過一裏多長的禦街後,即刻被眼前的壯觀景象驚呆了。巍峨如天上宮闕的大明宮,比洛陽宮還要宏大壯觀的多。迎麵是九天閶闔含元殿,東西是高聳入雲的三闕樓。那氣勢磅礴的含元殿,竟是建在龍首原上。這龍首原本就是天然形成的高原,故此含元殿的地基就已高出地麵五層樓。殿基用夯土砌築,殿前層層玉階如通往天堂的樓梯。我吃驚張著大嘴,心中暗自思忖,如今這班大臣平均年齡雖比則天時代稍年輕一點,每日朝見皇帝爬這麽高的階梯也夠鍛煉人的。

也許是為了百官朝見的方便,宮殿兩側修建了二條平行的斜坡磚石階道,長達千步。從我的角度望去,兩條階道宛如龍生而垂其尾,極為壯觀。然而即使有這龍尾道,我看到一些年邁大臣身子前傾緩步爬行,依然十分吃力。

我與那內侍一前一後走在龍尾道上,花了小半個時辰,才爬上含元殿側麵的平台上。又走了幾百步,來到平台東側的結鄰樓。隻見樓前有亭,亭的一側出口連接長長的飛廊,順著飛廊望去,原來這飛廊環繞連接著好幾處宮殿。我們走在飛廊的蓮花方磚上,隻見腳下殿宇屋頂上的正脊和垂脊上,蹲著各式各樣魚虯鴟尾,均神態各異,栩栩如生。地麵人頭攢動,隻覺自己走在半空中,迂回婉轉,騰雲駕霧,好象大鬧天宮中的仙女。走了不知多久,方來到一處飛簷殿院前。卻見殿堂精致俏麗,雕櫳畫棟,門柱,門檻及門楣遍刻石榴獅子鳳鳥等吉物,因是國喪,柱椽門楣均布滿白綾,罩住了原本的光彩奢華。

我微喘著氣,心神不寧肅立在秋風裏,渾身又濕又冷,不知是驚是懼還是累,頭上不斷冒著汗。心裏七上八下,胡思亂想。眼前這輝煌無比的大明宮,竟把我生生變成了劉姥姥。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個中外皇家宮殿,都要壯偉許多,比北京的紫禁城大上五倍,高出一座山。這裏的人,體力都這麽好麽?

正疑惑間,內侍自殿內出來,宣我入內。我低眉斂袖,跟在他後麵,經過正門時偷看了簷上的匾,上書蓬萊殿。

我在殿中走了許久,穿過大小東西暖閣,方來到端坐白玉床上的皇後麵前。

皇後身服斬衰,素容無妝,此刻半垂雙睫,神色黯淡,正聆聽著臨淄王李隆基的稟報。

我俯身跪地,大禮叩拜。她並未抬眼,依然隻目視著李隆基,聽著他的話。我隻得低首俯地,一動不動,耳邊是李隆基帶著回聲的話語:"臣已命禮部備齊古幣聘禮,前往河東裴氏納采奠雁..."

我眼前浮現出裴信貞高雅嫻靜,美麗出塵的臉。他們終於可以比翼齊飛,長相斯守了。"縱然情愛如晨露,至少,我曾真正的活過。"真正的活過,為自己活過。她嬌啼清麗的聲音又一次映入我耳邊,流進我心裏。我羨慕她,不論是她活著的時候,還是如今早已長眠地下。

"昭容前日向我提及到你。"皇後冷冷的話語突然闖入我耳內,驚的我身體一顫。

"她說你為李唐複國立過功,不僅不是二張餘孽,還是國之功臣。"她淡淡掃著我道:"隻是她說的這些話,我卻不信。則天在時,你極受她的寵信,她寵信的人,能是什麽好人?二奸豎誰都不容,竟會容下你?若非你早就與他們暗通曲款,他們豈會對你網開一麵?你與他們眾目之下淫亂宮闈,多少人都曾親眼見過!"她眯起雙眸,陰沉冷笑,低喝一聲道:"便是先太子,怕也是你害死的!"

我跪在原地,不出一聲,心中將七情反複體味了一遍。有對她痛失兒女的憐憫;對她近乎變態的現狀的傷感;對自己即將大禍臨頭的恐懼,也有洗刷自己冤屈的渴求。惶惑間忽然意識到,她沒有肯定將李重潤三人的死歸咎於我,說明她還什麽都不知道,迎兒並未栽贓於我身上。

我定了定氣,剛要開口辯解,卻聽李隆基頗為堅定的聲音響起:"殿下,先太子蒙冤之事,與她毫無幹係。"

皇後帶著驚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李隆基微笑麵對她道:"大足元年在臣的宅第,曾有臣的家婢私下議論二張,崔內人亦在場。若是她去向二張告的密,豈不是連自己也供出去了。"

皇後目中寒光一閃道:"如此說來她果真參與私議過他們。"她瞪著我冷笑道:"背地裏譏笑二張,轉身又去獻媚,也未可知。"

李隆基微微搖頭道:"當時臣亦在場。崔內人並未參與私議,聽到那些不雅言論後即刻阻止,臣可以做證。"他的眼中浮現出一絲溫柔,含笑凝視著我道:"崔氏不僅不會去告密,神龍革命時,她還應該是做了內應。"

他轉頭麵對皇後道:"從玄武門到迎仙宮,這麽長的距離十幾道宮門,沒有一個內侍一個宮女,在見到禁軍破門而入時,去報告則天皇後。可以肯定當時所有內廷宮人,包括崔氏都早已知情,並且站在了李唐這邊。臣後來與李湛將軍共同拱衛玄武門,他將那夜情形詳細告知了臣。他不敢肯定崔氏為匡複李唐出過多少力。不過他可以肯定,二張沒有躲在則天懷裏,沒有挾持阿婆,相反他們自己走出來送命,應該是崔氏設計所為。因為當時寢宮裏,就他們四位。"

他帶著溫暖笑意,目光柔和看著我道:"原來還是中了美人計。"

我的臉頓時紅了。

皇後疑惑看著我不語。片刻又轉頭看著李隆基,冷冷問道:"你方才提到你的家奴私議二張。是不是她把話傳出去的?!然後栽到先太子頭上!"

李隆基目色悲涼,歎氣道:"不是的。臣當即將她處死,絕無外泄的機會。"

皇後道:"可我聽說,則天後來打死了先太子身邊一名新羅婢,難到,她是冤屈的?"

李隆基麵帶莊重神情,對皇後拜了一拜,道:"那起冤案,牽扯進先太子身邊兩名新羅婢。她們都是無辜的。臣請殿下念在她們忠心服侍先太子的情份上,追贈她們內職身份,並將她們線刻於先太子石槨上。"

皇後的麵上一片淒哀之色,緩緩點了頭。我聽著李隆基與皇後商議這兩名婢女的品階,心中隻覺一陣惆悵。李隆基沒有提到隱月已有身孕的事,我想他不願再刺激皇後。隻說到隱月生前多麽盡心盡力,如何忠心事主,最終哄得皇後下懿旨,遂了我們的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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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2005年在洛陽出土了一批宮女的墓。這些人基本上是六到九品的女官。墓誌上記載了她們反武擁李,“遂使有唐複命,我皇登極”等字眼。推測神龍宮變時應有很多宮人做了內應。

文中出現的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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