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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陽白發人 (風暴)

(2015-06-23 13:22:00) 下一個

他狠狠盯著地上無力掙紮的我,半晌無語。天上朦朧飄下晶瑩雪花,他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比冰雪還要寒冷:"很好。"他猛然自地上將我掀到他馬上,向五王宅飛奔而去。

一路飛馬狂奔,我瑟縮在他寬厚的懷裏,不敢轉頭覬看他的臉,隻聽到他沉重的呼吸聲,喧囂著他的震怒,預示著即將到來的風暴。馬到門前,他用力纂緊我的手臂拉我下馬,我不成樣子被他拖入門裏。顧不上一臉焦急驚訝奔上來迎接的王妃,他臉如冰霜目如利劍,鉗製著抖動如篩糠的我,拖進了他院中正麵的暖閣,將我狠摔在地上。反手將閣門關住。

我尚未清醒過來,一陣暴如狂雨的鞭子劈頭而下。他英氣逼人的臉業已扭曲,充血的雙眼燒的他凶神惡煞,麵目猙獰。手中的馬鞭雜亂無章揮舞下來,我掙紮在地上打著滾,企圖躲避這平生首次嚐到的尖銳疼痛。

他並不習慣操動捶楚。鞭子在他揮舞下如同一條不聽話的蛇,到處遊動肆意吞噬,卻沒有多少落在我身上。與其說是在施暴不如說是在發泄。手中狂亂舞動鞭子是他唯一能發泄心中怒火的方式。

幾鞭過後,他收起了抽打的手,另一手狠命抓起我下頜,咬牙逼問我道:"去哪裏了?"聲音竟早已嘶啞變形。

我被迫抬起泗淚縱橫的臉,顆顆晶瑩淚珠滾淌而下,點點滴在他的手指上。他的臉已被怒火燒紅,他的眼中充滿戾力與憂傷。他一點點扳起我的臉,燈光將我可憐的身影反射在牆壁上,我看見自己高抬的脖子仰成一彎極其柔美的曲線,無助而淒涼的向上彎曲著,卻有引頸就戮的決絕。

血紅的雙眼近一步靠近我,雙唇貼在我耳邊逼迫道:"再問一遍,去哪了?"靠的這麽近,我清晰聽到他牙齒磨咬的聲音。

回答他的是兩顆大而沉重的淚滴,在我睫毛下匯聚,在燈光的折射下真珠般流光溢彩。淚珠沿著我的麵頰淌下來,滑過腮邊麵靨,淌過下顎,在象牙色肌膚上劃出兩道明朗的印跡。他眼中分明閃出一絲痛惜動人的光。依然扳著我的臉,他對著我眼眸露出淒涼的微笑:"很美的臉,很深邃的眼睛。可惜我看不透,你這雙眼睛的背後,倒底藏了多少秘密。告訴我,你去找誰了?隻要你說實話,不管是什麽,我都原諒你,好麽?"

我竭盡全力,卻隻露出一個淒楚微弱的笑,哽咽斷續,虛弱無力:"妾...隻去了尚服局,找,找原來的舊人..."

話未說完,隻覺臀上尖利滾燙的疼痛,李隆基結結實實的一鞭子狠咬入我肉中,痛得全身毛孔炸開,霎時一身冷汗。他暴怒難掩的聲音,強橫穿入我耳裏:"說實話!不要逼我動刑拷問你!"

我虛弱喘息,喃喃哭泣:"妾說的都是實話。"接連幾鞭殘忍而又凶悍的抽在我臀腿上,他喘著粗氣怒喝我道:"去找宮女要換這身小黃門的衣裳!若非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你會穿成這樣!再問你一次,去找誰了?皇後?安樂?還是...太子?!"

眼前仿佛有許多人影重疊晃動,衣香鬢影,廣袂縹緲。是李仙蕙的天碧春衫,是李重潤的儒帶臨風,是李重俊淒涼苦澀的眼。意識已漸漸渙散,他們的影子交替圍繞在我身邊,他們的歎息一聲聲回映在我耳裏:"眾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我皆令入無餘涅盤而滅度之..."已入涅盤,無憂無怖,卻留我孤身一人在無邊苦海裏掙紮。"人命在幾間?"是楊令姿幽幽的詠歎聲。人命隻在呼吸間,一口氣不來,往何處去?我拚命吸起一口氣,冷不防牽動後背受了傷的肌肉,鑽心的疼痛逼的我涕淚肆意湧出,淒慘嚎叫:"不要,求你...不要打我..."

他冰冷陰鬱的眼波飄忽不定落在我臉上,淒涼悲傷的聲音並不比我的慘叫動聽一分:"那麽你告訴我,別害怕,你放心告訴我,我什麽都可以承擔。"

我氣喘噓噓,嚶聲哭泣道:"不要打我... 疼,"

他聞言立即將馬鞭拋到一旁,抱起大口喘息的我,將我的頭摟在他懷裏,輕輕撫摸著我的麵頰,柔聲道:"你有什麽難處,告訴我好麽?相信我,我是你夫君,是你一生依靠的人,你知道,我不是不在乎你的..."

他自我身後托起我的臉,讓我看清他明亮動情的雙眼。眼中明明白白流淌著渴望,焦急和憂傷,仿佛有火,也仿佛有光。他的臉上掛著期待的微笑,這笑容如此動人,似是要將我全副的戒備武裝都融在這殷殷切切的笑容裏。我緩緩閉上雙眼,兩行久蓄的淚隨即滑下,伴隨著我氣若遊絲的耳語:"妾...沒有騙你,妾說的,都是實話。"

他猛閉住雙目,緊蹙的眉頭顯示出他內心強烈的不甘與掙紮,終於他又緩緩睜開眼,帶著淒涼絕望的笑容,他再一次撫摸著我,柔聲道:"我不相信你的話。連你自己也不會相信的。你倒底遇到了什麽麻煩,告訴我好麽,不管是什麽,我們一起麵對。你放心把自己交給我,好不好?告訴我實情,皇後又逼迫你了是不是?"

我閉上眼睛,試圖抵擋他潮水一樣淹沒我意誌的柔情。我內心的防線就要倒塌,再過一刻,我所有的堅持執著,都將融化。我不敢睜眼麵對他幾盡哀求的神情,無聲咬住牙,冷笑著搖頭道:"你別問了,我的事,與你無關。"

他的目色漸漸變冷,難以置信地盯著我臉龐,雙目輪流在我兩眼間輪換,捧著我的那隻手,被憤怒激的微微顫抖,逐漸加重的力道捏著我的麵頰,似是要將我捏碎。沙啞失聲的喉中發出一陣低沉的怒吼:"你竟然連個象樣的謊言都懶的去編!"徹骨的寒冷漸漸向我逼來:"當初真該杖斃了你。"

"現在...也不遲。"我帶著淒楚微笑,淡淡說道。

他放開摟抱我的手,點頭陰冷笑道:"好,我成全你。"

打開門,一陣冷風夾著雨雪,驟然灌入閣中。我趴俯在地上,隻聽到他比風雪還要冷酷的吩咐聲:"傳杖來。"

一條長凳擺在閣中,兩個內侍手持刑杖麵麵相覬,一位膽大點的哆嗦開口:"大王...她是您的,娘子...宅中從未杖過娘子..."

李隆基猛然托起我身子按在了凳子上,冷臉怒視二人,簡單命令道:"打。"

那二人張口結舌,猶豫片刻後一人無奈舉起手中刑杖,砸了下來。

隨著板子舉起,忽地一聲風嘯映入我耳中。在我還沒來得及咬住牙時,一聲脆響像是一塊白玉破碎飛濺,緊接著一陣油潑般的劇痛從身後傳來,直震的兩胯碎了一般尖利疼痛,那股肝腸俱斷的霸道疼痛肆無忌憚在我臀上蔓延開來,翻滾在皮肉裏,火辣辣地燒著。這是足以打掉人一切自尊的疼痛,原來維持最基本的臉麵和廉恥,有一天也會變的這樣艱難。撕心裂肺的嚎叫從喉中肆意鑽出,嚇的那二人驚慌失措,呆若木雞。

一人呆呆望著我,身上衫袍早已被鞭子抽爛,幾道鞭痕透過破衣爛衫,隱隱顯出粉紅印跡。他轉向李隆基,站站兢兢問道:"請問大王,想要...打多少?"

李隆基坐在書案邊,輕倚軟枕,淡淡微笑:"打到她說實話為至。她若想死,就由她去。孤王身邊不缺女人伺候。"

門砰的一聲打開,從外邊急急閃進一人,青袍革帶,漆紗襆頭上落了雪霜。他快步走到李隆基前,草草作了個揖,轉身撲到我麵前,抱住我急切呼喊道:"阿沅!阿沅!你怎麽樣了!"

我睜開紅腫漲痛的眼,努力辨別這人的容貌,看了好久,驚愕萬分失聲叫道:"哥哥?!"

崔日用痛惜無比,眼含熱淚捧住我臉龐,又驚又痛不知說什麽好。片刻他麵向李隆基,失聲拜道:"臣請大王開恩,饒恕小妹!她還小,還這麽年輕..."

"你知道她背後做了什麽事麽?年輕?笑話。年輕能有這等心機!表麵上溫良恭順,背後的殺伐決斷,就沒有她不敢做的事!"

崔日用連連叩首懇求道:"小妹受人所製,迫不得已與皇後勾聯。臣這就勸解開導她,求大王手下留情。"回過頭語無輪次對我道:"阿沅,你聽我說,皇後那裏,我早已對她表明了,她不會再難為你,你別害怕,別再去向她告密!我依附宗楚客武三思,還不是為了咱們這一房族人平平安安的活著!他們信任我,他們不會再來為難你的!"

我淒然一笑,喃喃問道:"那麽你為何在這裏?"

他低了低眼簾,麵帶難色苦笑道:"我是兵部侍郎,今日那宗楚客與我商議城外駐軍之事,我聽出他們有興兵舉動之意,我怕他們是針對相王的,連夜把臨淄王叫了回來。那知剛一回來,就見王妃匆匆對我們言道,你隨她入宮卻失蹤了,大王於是去尋你,半路遇到你..."

我抓住他手臂,顫聲急道:"你們回來,還有誰知道?!"

他訝然看我:"無人。"

我舒了一口氣,又黯然抬頭看他,淒涼笑道:"阿兄果然有才,見事敏速。幾方均能照料到。"

他聽到我的話,淒然失色,渾身顫抖著哀歎道:"臨時製變,隨機應變!阿沅!朝局艱難莫測,不是人人可以采薇而生的啊!聽哥哥的話好不好,不要這般執拗倔強,人生在世,不必專守著一個人,一個信念!"

臀上的傷痛火辣辣襲過我全身。我垂下眼睫,偶然看到凳子下方地麵上,有一朵帶雪的小小梅花。想來是不知他們誰開門時被風吹進來的。那朵梅花尚在半含半放之際,纖細花瓣細細花蕊甚是柔弱,原來傲霜之花離了枝幹,也是這般柔弱孤零。我抬起沾滿淚珠的眼睫,麵對他清俊儒雅的臉,輕聲道:"阿兄的審時度勢,小妹學不會的。"

他怔怔看著我瑟抖如枯葉的身體,愴然失聲淚下。我努力牽動唇角,艱難露出一絲微笑:"阿兄,這樣的趨利避害,左右逢源,轉禍為福,以取富貴,你不難受麽?中夜醒來麵對自己靈魂時,你不害怕麽?你騙的了別人,騙的了自己的心麽?"

他垂下頭,雙目失神望著地麵,黯然淒聲道:"吾平生所事,皆適時製變,不專始謀。然每一反思,都好象芒刺在背。"

頭上傳來李隆基冰冷的笑聲:"真有意思。你這妹妹才辯過人,你還勸她?反被她勸住了!"他目視左右掌刑內侍,淡淡吩咐道:"接著打吧。"

崔日用猛地一展長袖,半邊身子便擋在了我身上,抬頭正色對李隆基道:"聖人教誨: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而載物。身不行道,不行於妻子。使人不以道,不能行於妻子..."

李隆基冷笑著打斷道:"哪個聖人規定了,我不可以教訓我自己的女人?!"言罷高聲喝道:"來人!把崔侍郎拉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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