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聽到安樂公主高昂的笑聲:"你這個碧鏤牙筒怎麽和別人的不一樣呀?!莫不是阿耶多給了你什麽好東西?"
我驚訝望去,隻見安樂公主挑著雙眉,施施然看著太子夫婦。
此時宴會已畢,眾人四下散落在殿內外館閣亭台裏,無人過多關注他們。隻見太子妃楊氏淡然笑道:"並非如公主所想。妾肌膚幹澀敏感,臘脂澡豆均需特別配方。尚服局每次都會用特別的牙筒裝盛,以防錯發他人。"
安樂公主輕笑一聲道:"我卻不信,看你臉上皮膚從未有過異樣,哪裏來的什麽特別需求。不過是編出個誆語騙人多要點麵藥罷了。我倒要看看你這筒裏倒底有什麽玄機。"說完不等片刻,兀自打開碧鏤,將裏麵的脂粉翻了出來。
"這些臘脂澡豆與我們用的並無不同,你怎說是特別的?"她沒有發現有什麽多出來的東西,遂惱恨問道。
"這是以前崔娘子留下來的配方,做成後乍看的確與常用的無異。你那時不也在場麽?"楊氏冷淡看著她道。
安樂公主唇邊出現一個譏諷的笑,斜看著她道:"那麽我拿走試試,看看你這些與我的,倒底哪個更好。"
太子怒容滿麵,按住她欲搶奪澡豆的手喝道:"裹兒!不要逼人太甚!"
安樂公主立即丟給他一個白眼,看太子的眼神好象看著一塊發黴的燒餅,冷笑幾聲道:"把手拿開!就憑你,也敢攔我!死狗奴!"
太子猛揚起右手,就要落在安樂身上時,被身後的一位老人死死抓住。那老人顫微微走到公主麵前,恭身大禮拜道:"左仆射兼中書令臣魏元忠進諫公主,公主與太子殿下,開門為君臣,閉門為兄妹。公主驕恣胸臆,無所畏憚,陵蔑兄長,數違君命,非賢媛婉女應有之淑慎教化也..."
早被公主怒不可遏打斷:"你個老東西,你敢罵我!"
魏元忠拿出當年怒視二張的神色,硬生生將公主瞪了回去。安樂丟了麵子,哭著跑到皇帝那裏告狀去了,走時恨恨留下一句:"魏元忠!我必夷你三族!"
太子妃楊氏默默收拾好臘脂香粉,臉色不佳欠身對太子道:"妾深感身體不適,乞先告退。"
她走以後,大殿內仍熱鬧非凡,眾人三兩成群,無人顧及蕭瑟落莫的太子。太平公主走到太子麵前,朗聲笑道:"此情此景,妾倒想起則天皇後曾做的一首詩。那天也是臘日,阿母眼見一派殘冬淒寒,狂風肆虐,毅然喝令百花於隆冬盛開,做了這首臘日宣詔幸上苑。她那份魄力,那份果敢,著實令人欽佩。"她目光灼灼,緊緊盯著太子道:"殿下想聽聽那首詩麽?"周圍的幾個女眷來了興趣,紛紛要公主吟那首詩。李重俊見狀,深鎖的濃眉更加擰緊,一臉焦慮,不知公主此時吟詩是什麽意思。
公主臉上呈現一個安寧莊重的笑,盯著太子,慢慢念道:"明朝遊上苑,火急報春知。花須連夜發,莫待曉風吹。"
她念完最後一句,太子一側劍眉猛的跳了一下,臉上漸漸現出平和之色,淡淡笑道:"好詩。"
太平公主笑意深長,緩緩笑道:"百花於隆冬之季盛開,千古奇觀。有些事,看似艱難無比,你偏要做,也就做了。"
太子緊盯著她,沉吟良久,抬頭環視眾人道:"今日未曾見到方城縣主,可是她尚未痊愈?侄兒聽聞她偶感風寒,在母家將養多日了。"
公主含笑欠身道:"多謝殿下惦記。妾已將她接回家中。她是我家新婦,怎好長期逗留母家。"
他們的交談令我心驚肉跳,冷汗倍出。火急報春知?花須連夜發...這是什麽意思!有什麽火燒眉毛了麽!十幾天前高力士提起武三思與武崇訓在算計太子,今日他們全都沒來!這是巧合麽?太子沒由來的問候武蘭兒做什麽?!武蘭兒在武三思家養病,不是很正常的麽,值得他特別關切?為何太平公主要將武蘭兒接走?!我家媳婦,什麽意思?難道,難道!他們已決定了,要對武家動手了!
此時天色漸晚,我與眾人來到太液池畔的含冰殿,皇後在那裏設歌舞茶點,款待入宮朝見的皇親國戚。
殿內衣香袂影,清歌曼舞。身著翠色羅衫的舞伎輕踩金蓮,隨著絲竹款款擺著細柳腰枝,跳著歡快的踏歌舞。自多年前李重潤兄妹將這款民間舞帶入宮廷後,教坊司迅速將它歸入教習,成為飲宴上不可缺少的一支獨秀。我呆呆看著女孩們擺動,眼前是當年李重潤和他的弟妹們朝氣蓬勃活力四射的臉。我下意識的環顧四周,冀期從周邊的年輕人身上,尋找到他們當年的影子。好半天隻看到了李重茂嫩嫩的臉。那年春日宴上,中間是大哥重潤,左側是大姐長寧公主,右側是永泰公主,永泰的右側,是當時尚為郡王的李重俊。
忽然一個念頭鑽入腦中,李重俊?他在哪裏?又想起聽到的太平公主和他的對話,心中一陣前所未有的恐慌。這個場合太子不應缺席的。他不會當眾不給皇後麵子。他在哪裏?
我心事重重站起身,在人群中又找了一圈,確定太子不在場後,轉身向門外奔去。侍立在身後的魚承恩慌忙追了上來,氣喘問道:"娘子去哪裏?"
"我去東宮,我要見太子。"我頭也不回,神色匆忙。
他越發驚訝,企圖攔住我道:"娘子就這樣闖入東宮麽?於禮不合的,再說你怎麽進的去?"
我邊急走邊說道:"我管不了許多了。我覺得要出事。"我的眼中突然湧出淚花,顫聲對他道:"那年的踏歌舞,一排整齊的兄弟姐妹,如今,還剩幾個?還不夠麽?還要繼續死人麽?"
他又驚又急看著我道:"娘子莫不是生病了?!怎麽胡言亂語的!"
東宮門前,宮燈高照。我和魚承恩喘著粗氣立在門下,對守衛的小內侍哀聲懇求。那內侍仔細打量了我,又看了看魚承恩,笑道:"小魚?"魚承恩一怔,大喜道:"小牛?!"
我因此順利的進入東宮大門。魚和牛留在了門口,暢談多年不見的舊情。那叫小牛的小黃門告訴我太子的書齋怎麽走,我借著昏淡月色,摸到了燈火通明的書閣前。
門前二侍衛腰斜寶刀,嚴陣以待。他們緊張的臉色姿態加重了我的恐懼。我舔舔幹涸的唇,從懷中摸出了那一紙勘合。
無懈可擊的字跡,二人拿出太子留的另一半,兩半核對上印章後閃開了身。我輕輕推開大門,進入書房正閣。
閣內黑燈瞎火,空無一人。我靜悄悄向裏麵隔出的秘閣走去。隨著我越靠越近,裏麵幾位男人的說話聲也越來越清晰。
"殿下不要再猶豫了。先攻入北門掌握住陛下寢宮,最為要緊!"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
"可我們最大的敵人是武三思。"這是太子的聲音。
"殿下!武三思父子該除,不過要先控製住大內。有了陛下旨意,除掉他們易如反掌。"
"那樣...就不是清君側,而是真正的,謀反?!"太子略帶顫栗的音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