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李隆基與禮部六位大臣,百名宮女內侍執鹵簿啟程,前往河東,迎太子妃裴氏的靈柩入長安。此前禮部在他的安排下,納采奠雁一直忙個不停。又派官員備足古幣聘禮,前往河東納吉納征,又見河東裴氏回禮上表,天家與裴家幾番來回請期,方定下親迎吉日。果然一切如李隆基所說,皆按活人禮儀辦理。
李隆基出發前與王娘子依依惜別,又轉頭在王娘子身後一群姬妾中找到我,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回頭笑對王娘子道:"替我看好了她。"我垂下頭掩蓋漲紅的臉,不知他何時已離去。
回到閣中,跟在我身後的魚承恩見我悶悶不樂,想著李隆基臨走時的話,疑惑問我道:"大王為何...對娘子如此戒備呢?"想了想又道:"大王亦很少到我們這裏來,這是為什麽?早先在宮裏,偶爾聽服侍過先太子的內臣們談起舊事,都說娘子是個聰穎伶俐的人物,長的也標致,性情也穩重,善於用智慧幫太子解難,卻不知為何不甚討太子的歡心。如今的臨淄王也對娘子淡淡的,這是為何?"
我苦笑一聲道:"因為他們知道,我可以用智慧去幫他,也可以用智慧去毀他。大帝就是沒參透這個。心機一旦擁有,連我自己都不能保證,有一天我不會用在他身上。可以對別人用的心機,同樣也可對自己人用。利益共同時,我們在同一條船上,有力氣往一處使。難關過後利益分歧,先前令他刮目相看的手段心計,瞬間便成了傷他的利器。他唯一所能倚靠的,隻是男女間的情意。可世上最易變的就是人的感情。男女情意,在巨大的利益麵前,不堪一擊。人性是不能去探的,否則你一定會很失望。"
我抬頭望向窗外雨雪其雱,歎氣澀然自語道:"不論什麽時候,什麽時代,女人都要學會藏好鋒芒。男人是需要有個小鳥依人的女子在側,好來體現男人的用處,讓他們有被依靠的自豪感。可惜,我這樣的女子,大概給不了他們這種自豪感。"
魚承恩啞然失笑道:"靠女子陪襯出來自豪感?理解不了。橫豎我不是男人,不必操這份心。"他閃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笑看著我道:"娘子既看的這麽透徹,知道大王喜歡什麽,就照著那什麽,小鳥樣去做就好啦!"我訕笑著,搖頭道:"照這樣下去,還小鳥呢,沒變成食人鷹就不錯了。"
閣外忽地閃出一人身影,嚇我們一跳。仔細一看,我兩同時叫道:"高力士!"
高力士快速打量我的衣著,確定我身份後躬身拜道:"崔娘子。"然後轉頭對魚承恩道:"你不在宅中守門了?你家大王呢?"不等得到回答,他神色凝重問道:"這兩日你可曾見到李林甫來找臨淄王?"
魚承恩莫名其妙,愣頭道:"不曾,有段時間沒見他來了。"
我微笑問高力士道:"出了什麽事?"
高力士猶豫片刻,對我欠身道:"聽李林甫說,我家主母的父親與兄長,謀劃著要拉太子下馬呢。"
我驚訝不已,又疑惑笑道:"道聽途說的吧。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
高力士不以為然笑道:"是哥奴在我家夫人的床上聽說的!娘子還以為是道聽途說麽?"
這出人意料的緋聞令我感歎不已。當初裴光庭的母親庫狄禦正為了權勢與武三思結兒女親家,原來給兒子求來一頂綠帽子。又聽高力士道:"哥奴每次與夫人上床,臣都是那個望風的!剛才他才從寢閣裏出來,叫我把消息傳給臨淄王。他如今是吏部的一個小郎官,不便再與諸王貴戚結交,要我替他來找臨淄王,看看他有什麽辦法堤防武三思父子政變。娘子也知道,李林甫為人很圓,靠著武夫人的裙帶謀了個郎官,又暗中對相王父子示好以留後路。他走門路上下打點,許多還是臣給他出的主意哩。李林甫身為李唐宗室,自然不願看到李唐江山再被女禍所染,心向太子也是必然。若他能為太子立功,異日必是新君寵臣。"
他麵對魚承恩笑道:"相王府裏...哥哥我沒有認識人。這裏好歹有你。幫哥哥引見引見。臨淄王,我還真沒怎麽打過交道,不知他的能力,是否倚靠的上。"
"不在,出門了。"魚承恩笑道:"我看這事相王父子幫不上什麽忙。相王如今閉門不出,整日的老莊無為,書畫佛法,想當神仙。誰當太子,對相王一家人都一樣,他們才不願淌這混水。"
我悵然道:"怎能一樣呢!要是來個女太子,以後江山就要改了女婿的姓了!他們這些李家人,又要淪為被宰割的對象了。"
我對他二人笑道:"明日冬至,闔家上下都要到相王那裏去吃團圓飯。等我見了相王,告訴他這個消息好了。"
冬至後第三個戊日為臘日,宮中與民間都有擊鼓驅疫,吃臘八粥,相互饋贈禮物的風俗。皇帝照例要賞賜"臘脂"給近臣,並於內殿賜食。帝後登蓬萊宮禦大明殿,與皇親國戚朝廷重臣同過小年。那日我與臨淄王妃,還有楊娘子柳娘子並各自的貼身婢女內侍,入宮參加宮中的筵席盛典。
宏大雄偉的蓬萊宮,東西兩殿連在一起可容納近千人。我坐在殿尾一處不起眼的角落裏,抬頭向遙遠禦座望去,很費力氣的辨認出圍在帝後身邊的人。嘈雜絲竹鼓樂聲中,似乎聽到有位大臣提到漢武帝建柏梁台,與群臣聯句賦詩,句句用韻,別具一格。皇帝頓時來了仿效的興致,拂須片刻,吟出了第一句,音色晦暗,聽不清楚,似乎是身體虛弱連說話都沒力氣。身邊的皇後接下句,神采飛揚聲如洪鍾:"顧慚內政翊陶唐。"眾人立即拍掌叫絕。他們的左下方離禦座最近的是長女長寧公主夫婦,公主啟朱唇笑聯一句"鸞鳴鳳舞向平陽。"對麵一位美豔無比的貴婦正要進羹,聽聞此句放下湯匙,迫不及待吟道:"秦樓魯館沐恩光。"憑聲音辨認出是安樂公主。卻聽身邊不知誰家小娘子撇嘴偷笑道:"還真是沐恩光,沐的都過頭了。"
禦座那邊沉寂片刻,太平公主略帶疲憊的聲音響起:"無心為子輒求郎。"我沒有抬頭看她的容貌,但能猜出她大概好幾天沒睡覺了。接著一個稚聲朗朗詠道:"雄才七步謝陳王。"我執樽的手顫抖了一下,險些將酒灑在裙子上,抬頭望向座中翩翩少年,溫王李重茂一如既往地暢笑著。陳王曹植淒涼落幕,溫王卻將自己與他相比,我無奈歎息祈禱,此無心之語,莫要一語成讖。又聽一溫柔女子的聲音,含笑詠起:"當熊讓輦愧前芳。"後妃之德,不用看便知這是上官昭容在自喻。
我到長安後一直沒有機會再見她。不知她做了皇帝嬪妃後有無變化。從偶爾聽到的隻言片語中,她的口碑竟是越發差了。我的目光努力避開殿中央的舞娘,根據她的聲音來源定睛望去,竟見她下手邊一位美男子,身著四品大員深緋官袍,手捧銀杯款款含情,目視她道:"再司銓筦恩可忘。"婉兒聽到此句,慢挑長眉,對他側目而笑。天然幾縷媚態,盡在她眼角。
那美男子是崔湜。多年前邵王府窺見他自矜的驚鴻,我便再忘不掉他獨特的容貌。此時他與上官把酒言歡不避人嫌,登時便有閑言妒語傳入我耳中:"這小子又靠女人恢複了高官厚碌,謝恩要謝到床上去了...",又聽道:"一人身兼三個女人的麵首,他也不怕得病..."又一位低笑道:"難怪兩位武都尉全沒來,原是千年神龜在家修行哩..."另一位道:"倒也不是怕人笑話。太平公主的武駙馬生了重病,時日無多,肯定來不了。武崇訓這幾日總沒露麵,沒準又在哪個女郎的紅綃帳裏..."
此時數十名宮女手捧翠碧鏤牙筒,魚貫進入大殿,向座中的高官近臣走去。眾官員皇親立即起身拜謝皇帝恩澤。她們手中牙筒中盛放的臘脂口脂等物,便是皇帝按慣例賜下來的禮品。這場景多麽熟悉,八年多前太平公主將煨了劇毒的丁香口丸送到我麵前,命我臘脂日送與酷吏的情景赫然回到腦海中。原以為惡人除掉天下就會太平,原來隻要絞肉機還在,天下不過是重複著無望的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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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抄舊唐書《李林甫傳》
李林甫,高祖從父弟長平王叔良之曾孫。林甫善音律,初為千牛直長,其舅楚國公薑皎深愛之。開元初,遷太子中允。哥奴,林甫小字。累遷國子司業。
初,侍中裴光庭妻武三思女,詭譎有材略,與林甫私。中官高力士本出三思家,及光庭卒,武氏銜哀祈於力士,請林甫代其夫位,力士未敢言。
文中的柏梁體聯句是發生在公元710年,我提前用了。附全詩:
《景龍四年正月五日移仗蓬萊宮禦大明殿》原文:
大明禦宇臨萬方,(李顯)
顧慚內政翊陶唐。(皇後)
鸞鳴鳳舞向平陽,(長寧公主)
秦樓魯館沐恩光。(安樂公主)
無心為子輒求郎,(太平公主)
雄才七步謝陳王。(溫王重茂)
當熊讓輦愧前芳,(上官昭容)
再司銓筦恩可忘。(崔湜)
文江學海思濟航,(鄭愔)
萬邦考績臣所詳。(武平一)
著作不休出中腸,(閻朝隱)
權豪屏跡肅嚴霜。(竇從一)
鑄鼎開嶽造明堂,(宗晉卿)
玉醴由來獻壽觴。(名悉臘。吐蕃的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