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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陽白發人 (舅姑)

(2015-06-15 12:14:04) 下一個
長樂坊的相王府,位於太極宮和大明宮之間。我們的車幾乎沒怎麽動,便停在了王府門前。晚膳設在庭院內拾翠閣中,女孩子們換好衣裳,陸續來到閣內,圍在相王李旦身旁,說說笑笑。

我跟在李隆基身後走入閣中。李旦溫和對他笑道:"餓了麽?快些用吧。我聽阿華說,三郎今日攜美入宮,樂不思蜀。可是帶了你新納的那位娘子?"

李隆基怔了一下,忽才想到竟未帶我去拜過舅姑,忙側頭命我叩拜。我靜靜朝著李旦跪下,他尚未反應過來,疑惑問李隆基道:"這是宮裏來的內人麽?"身旁的李華妝不耐煩笑道:"這便是女兒的新嫂嫂呀!"

李旦微怔了一下,很快恢複常態,微笑著受了我三次稽首。我慢慢抬起頭,惶惑望著他,支支吾吾不知所措。耳邊是女孩子輕笑催促我的聲音:"快叫呀..."

李旦在我抬頭時已是神色大變。我吞吐窘迫呆看他時,他已驚的雙目圓睜。又仔細盯我看了片刻,方喃聲道:"是你。"

我的臉微微發漲。八年多前我險些做了他的侍妾,他苦中做樂調侃我如懷嬴侍櫛之語尚在耳邊。如今竟變成他兒子的侍妾,身世浮沉雨打萍,場麵頓覺很是尷尬。我深吸一口氣,澀然開口叫道:"阿...阿耶。"

他微微一笑,比我鎮定的多。早早恢複了怡然神情,看著我笑道:"很好。三郎得此佳人相伴,是他的福份。等一會兒你用完飯,先不要急著回去。留在這裏陪我說說話。看看你喜歡什麽,送你幾件禮物。雖是側妃,到底是我家新婦。"

片刻,又黯然對李隆基道:"明日成器將帶著華婉和玄玄前去洛邑,找尋你們母親的骸骨。希望留在那裏的宮人還能記著她們遇難的地方。"

李隆基目色憂傷,望著食案不語,唇邊慢慢結出冰冷的笑。又抬頭恭手對父親道:"孩兒亦要與阿爺告辭。再過幾日兒將啟程前往河東,親迎懿德太子妃裴氏梓宮。"

飯後李旦遣開眾人,隻豆盧氏與我留在閣中。他命豆盧氏取來幾樣首飾並一段蜀錦,笑對我道:"收下吧,不要嫌少。"他和藹看著我笑道:"三郎的性情,小娘子還需多忍讓他些。"他的笑容漸漸苦澀,帶著一絲傷感:"三郎自幼便沒了娘,擔驚受怕中長大,性子難免有些乖張暴虐。是我這個做父親的失職。"

一旁豆盧氏望著我笑道:"崔娘子溫婉貞順,必是三郎佳偶。"她轉頭對李旦笑道:"妾看著崔娘子的眉眼神色,倒有幾分當年竇娘子的韻味呢。"李旦悵然笑道:"是有點象。"

他低下眼睫,陷入回憶,喃喃自語:"三郎的娘,出身高貴性情嫻雅,品貌端莊。一個淡雅如菊的女子。當年我已有元妃,仍用娶妻之禮將她娶了過來。新婚那晚,她在我吟詠的詩句中緩緩移開遮麵翠扇,嬌羞無力,不敢抬頭。我看不清她的容貌,隻看到兩點花子,在燈燭搖紅下明滅璀璨,我知道,那便是佳人笑靨。"

他抬起眼簾,目中含水望著我道:"三郎的娘,給了我幾年美好的日子。你很象她。你們,會很幸福的。"

我的心被狠狠揪起,一陣尖利的疼痛滾過我心頭。我與他的三郎,永不可能象他期待的那樣,重複他與佳人曾經的天長地久。那些最簡單也最美好的誓言,我與李隆基,誰都不可能說的出。我是無奈卷入他們這一大家子悲劇中的淒涼角色。我歎了口氣,拿出袖中的勘合,遞到他麵前。

他猛的一驚,目光如劍,看著我問道:"你與太子有交往?!"我將白天東宮裏的情景講了出來。他聽後越發驚恐,連聲問道:"三郎可與太子結交?"我搖頭說不知道。他稍微鬆口氣,沉思片刻,神情憂鬱,歎道:"國之儲貳,與宮人動手,這般不知忍耐,怎能不落人口實呢。"

我亦黯然歎道:"太子的性情本就直爽衝動,如今被欺壓成這個樣子,實在是..."我一時找不出合適的詞語,眼前隻有李重俊氣的發抖的樣子。他苦笑一聲道:"皇後想當第二個則天,安樂想當皇太女。太子的艱難處境可想而知。更有甚者,幾日前我在宮裏,竟見安樂當著所有公卿大臣的麵,呼他為奴,吆來喝去。堂堂太子,落得如此境地,可悲可歎。"

他抬頭看著我,神色嚴肅吩咐道:"你與三郎,誰都不要再與太子有所交往。他們的事,卷入的人越少越好。三郎本來就對中宮不滿。他若知道太子是如此難堪的境地,必與太子合謀!這太危險了。"我看著他,淒然叫道:"太子...很可憐。"他點頭,看著那勘合歎道:"我會常勸導他的。"又看著我叮囑道:"千萬別讓三郎卷入糾紛裏。"

第二天清晨,我驚訝看到魚承恩瘦小的身影出現在我閣門裏。他一瘸一拐走到我麵前,吃力躬身:"臣拜見崔娘子。"接著笑道:"王娘子得知臣與娘子是故交,特地將臣調入娘子閣中服侍。"我心下感激王妃的善良寬容,又愧疚不已對他道:"是我連累你的。"他淒然笑道:"臣這條命都是娘子給的,幾年前就該死了。娘子已經讓臣多活許多年了。"隨後又道:"王娘子請崔娘子梳洗妥當後,隨她一同去太平公主府。她要帶你拜見公主。"


翊善坊中的太平公主府,奢華宏偉如仙女鳳樓。麵積占了大半個坊。我與王妃幃帽遮麵,立在門邊,見王妃含笑對侍衛言道:"臨淄王新納的小娘子前來拜會公主。"我隨意四周望去,隻見朱牆粉垣,高堂瓦鬆,紫禁宵動。門前沿著外牆根,三三兩兩的人影晃動。我輕歎口氣,跟在王妃身後,進入公主府東苑。

庭中殘花自落,簾邊白玉雙鉤。臨淄王妃輕輕將鉤放開,珠簾飛瀑垂下,將我與公主掩在珠閣中。"倒底是進了我李家的門。"太平公主拉住我雙手,愜意微笑。

"你一定是怨恨我的吧。"公主的笑意漸漸淡去,望著窗外移動的光影:"怨我過河拆橋,丟下你不管。"

我淺笑著搖頭道:"才剛公主門口晃動的人影,已能說明公主的處境。所幸王妃按禮節帶妾來拜見公主,他們也說不出什麽,否則妾能否見到公主還難說呢。"

公主麵上立即浮出幾分憤然之色,揚眉冷笑道:"革命革命,就迎來這一群醃臢小人!匡複李唐,天下落入了韋氏手中!當年提著人頭革命,就換來這樣的結果!"

我神情暗淡,看著公主無話可說。她幽幽晃到黃簟中坐下,臉上漸漸逝去了憤慨,憂然歎息道:"如今我還不如我院中那幾隻仙鶴。它們想飛還能飛走。我門前屋後的那些人,你猜的出他們是哪裏的麽?是萬騎營的,是韋溫派來的。嗬嗬,精銳禁軍不去保衛皇帝,天天看著我。"

我無奈淺笑道:"剛好說明公主的勢力有多大,中宮有多害怕公主。"

她聞言凝看著我,邊思索邊道:"我的勢力?我有什麽勢力?我開公主府置的這些官署,有哪些是令皇後所忌的?哪些或堪重用的? 岑羲?是個耿直忠義的,可惜剛得罪了武三思被貶成秘書少監,朝堂都沒資格上,陛下那裏更說不上話了。吳兢?到是有資格每日朝聖,可惜是個書呆子,隻會規勸皇帝做不了實事。"她沉吟良久,唇邊出現一個自嘲笑意:"今日方知,我手中竟無人可用。我自己,也不過就是阿韋的砧上魚肉。前日入宮朝見陛下,望著浮雲繚繞中太極宮的重簷飛宇,我忽然又驚又懼。難道天下人又將麵對第二個女皇麽?"

我依然淺笑著安慰她道:"公主不必憂心。中宮根基太淺。她雖已將親信宗楚客韋巨源封相,又換了萬騎營和左右羽林部分統帥,終究難成大事。"那年李重潤的話在我耳邊想起,我苦笑著重複道:"僅僅占據塔的頂端,並不意味著就能有效駕馭整個帝國。"

她依然愁眉緊鎖,歎聲道:"那是以後的事,現在的情勢已很緊迫。現在還有多少禁軍將領不是阿韋的人?李多祚,李思衝、李承況、獨孤禕之、沙吒忠義。似乎就這麽幾位。 李多祚..."她沉吟著:"神龍革命前三哥為太子,多虧李多祚忠於李唐倒向太子。如今的形式,倒有幾分與當年類似,重俊是我李唐的,皇後是以異姓篡位奪權的..."

她的話令我瞬間驚悚。我失聲哀叫道:"公主!太子殿下可沒有陛下當年的人望!"她淡淡看著我,麵上漾出一個冷冷的笑:"陛下當年,又有幾分人望?人望並不難,隻四個字:名正言順。"她怡然自得,看著我笑道:"當年陛下剛從房陵歸來,匆忙立為太子,朝中沒有一人依附於他,卻要他虛掛元帥位出征東突厥。結果你也看到了,一月之內以他的名義就能籌募到幾萬人當兵打仗。太子是什麽?太子個人的才能名聲並不重要,太子這兩個字,足夠了!明日之君,名正言順!你相信麽,我與四哥這麽多年來積攢的人望,四哥還曾做過皇帝,所有這些加起來,比不上今日的重俊。"

她越說越興奮,臉上洋溢出對成功不可遏製的渴望:"我要想一想,如何聯絡上重俊,設法說動他,重演神龍元年玄武門那一幕,重新奪回權力,重樹李氏大唐的光輝。"

"收手吧!公主!"我絕望叫著:"權力就這麽重要麽?不惜六親不認,父子相忌,骨肉相殘?公主為宅家手足,貴無可貴,食邑萬戶,還不夠麽?榮華富貴登峰造及,還不夠麽?宅家雖是萬事都聽妻女的,可對弟妹素來是寵愛備至,有求必應。還不行麽?"

"榮華富貴?那是要權力保駕護航的!指望宅家的友愛?你在這宮裏已呆了快二十年,竟還這般天真!"她的廣額再造著武則天的相貌,她的話語重塑著武則天的信仰:"這世上,除了權力什麽都不可靠。想要長久的榮華尊貴,必先要設法坐在那個位置上!"

"然後呢?!然後每日坐在那個獨一無二的位子上,小心翼翼,處心積慮,機關算盡的堤防著身邊每一個人,包括自己的子孫後代,骨肉至親?"我愴然看著她道:"權力能把人扭曲成什麽樣,公主不是比誰都更清楚麽?"

"你這麽說,是因為你還沒嚐過權力的滋味。"她閃動著頰邊兩點腥紅麵靨,蕩漾的眼波流轉,在空中轉出亮麗的光彩。被權力傷害的千創百孔的身軀,轉身就忘掉了刻骨的疼痛,義無返顧踏上權力追逐的血路。

"停下吧,公主。就算是為了您八個孩子..."我虛弱而徒勞的哀求著:"死的人還不夠多麽?為追逐權力滿足自身欲望,直接間接送入梵火饕餮之口的人命,還不夠多麽?"

她輕輕一笑,幽幽問道:"你一直很怕殺人。你在怕什麽?"

"我怕我會上癮,會習慣,會耽溺,會理所當然!會坦然覺得一切都是別人的錯。是別人逼我的,是別人先對我施惡,我才變成這樣的。"

"不是麽?"她隨意笑著,笑中流淌著點點苦澀:"你死我活,你不除他他就來除你,你對這樣的人講仁慈?"

"就是這樣的假設,把一個好人變成惡魔的。迫於情勢殺一個人,然後為平息心中殘存的不安給自己的行為找合理的借口,在一遍遍的重複中慢慢把自己催眠,然後心安理得的去殺更多的人,在不知不覺的沉淪中墮落,變的殘忍,變的下作,變的比當初迫害你的惡人還惡,然後夜深人靜時說服自己是在成長,是在吸取教訓,是在爭鬥的曆練下變得更睿智更強大。"

她忽然彎唇一笑,看著我淡然道:"我知道你說的是誰。元典讚,對不對?"

我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感慨裏,漫無意識地搖頭,喃聲自語:"不止是她。這宮裏每時每刻,都在重複上演著這樣的悲劇..."忽然一個閃念闖入我心頭,我懼然呆住,愕然問道:"公主...知道了什麽?"

她笑道:"我什麽都知道了。神龍宮變前你對我說她與二張有些來往,我便已猜出,她就是那個告密陷害重潤他們的人。我將她帶回後隻盤問了幾句,她便合盤托出真相。她把你害成這樣,你依然不肯對她動手,依然守著你的底線。倘若有一天你死在她手裏,你也甘心不後悔麽?我還是那句話,你不先除掉她,她一定會來除掉你。"

我愈發驚悚,語不成句,哆嗦問道:"公主,不怕麽?"

她放聲笑道:"我怕她?一個賤婢?"

"她如今是皇後寵信之人..."

"是我送給皇後寵信的。皇後好好享用吧,哈哈哈。"她大笑著。

我呆立著,難以置信眼前這盤出乎意料的棋。她收起了笑聲,柔和看著我道:"你不必擔心她會陷害於你。她被我操縱住,早已無暇顧及其它。皇後忙著往別人那裏布棋子,我若不回贈她幾個,豈不失禮。"

我的汗透過後背兩層夾衫,點點潮濕了臂上的帔帛,虛弱問道:"還有誰,是你們的棋子?"

她不語,我望著她,淒慘笑道:"太子殿下,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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