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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陽白發人 (追尊)

(2015-06-02 13:07:44) 下一個

神龍二年的初秋,就在我一聲聲的玉盤落珠琵琶中,悄然來臨。院中的楓樹落下第一片葉的那天,長安城來了幾名高品階內侍,宣告我即將離開東都,長鎖乾陵的命運。

此前的夏四月,皇帝深痛愛子愛女的悲慘早逝,下旨追贈已故邵王李重潤為皇太子,諡曰懿德;追贈故永泰郡主為公主,主婿武延基與公主合葬。正如當初安樂公主所言,皇帝在乾陵附近選了五個月,選出兩塊風水寶地,做為乾陵陪葬墓,重新安葬他們的靈柩。皇帝痛失兒女,無以補償,故兩座陪葬墓將號墓為陵,與帝王陵規格等同。

長安來的內侍宣讀完皇帝的旨意,三人的棺木重新出土,司天台測好良辰吉日,梓宮將引,以牲醴告太廟,大學士兼宰相李嶠受命上懿德太子哀冊文,遣官祭西山之神,祈禱三人永佑安寧。次日, 禮部上表章,按《儀禮.喪服》定的古儀禮製,要求天子為嫡長子李重潤服用喪服中最高一等的斬衰。蓋因嫡長子上承宗祧下繼後人,嫡長夭折宗廟無繼,父母要為其子穿上最高一級的粗麻,以日代月,服三年之喪,以謝無力保全宗廟血胤的失職之罪。

帝後二人披上邊緣參次不齊的白麻,為他們可憐的兒子戴孝。梓宮起自洛邑時刻,帝後眾臣文武百官遠在長安,越三日開始服喪,朝哺哭臨,大唐疆域內上至天子下到末流小吏均於本衙署內齋宿,朝野禁聲樂,民間禁嫁娶。一切均按皇太子國喪禮製進行,天地間頃刻一片白茫茫,如驟然落了一場大雪。辛寅,三座梓宮同時發引,滾滾車輪,伴著漫天黃土,護送著三座棺木直驅長安,也帶走了送去守陵的我。

走的前幾天,我給芸兒找好了下一個養母。近一年的朝夕相伴,臨別前一晚,我實在忍不住難過的心情,抱著她哽咽哭泣,久久不能語。她亦哭了很久,央求我帶著她走。若我提出,大概皇後不會拒絕我帶著養女去守陵。但在陵園裏長大,她的未來恐怕更絕望。此外我還有一個擔心,我隱約感到,即使把我發去守陵,我對於迎兒來說始終是個隱患。她未必願意留我在世上。我不願芸兒在這個年齡就目睹血腥的宮廷爭鬥。

我抱著她弱小的身子,輕聲安慰道:"姐姐前去守陵,日子比起這裏更要艱難幾分。芸兒還是留在這裏,這裏的人多一些,她們對你都會很好的。"

她睜著水汪汪大眼睛,茫然看我道:"姐姐為何要去守陵呢?姑婆在的時候,姐姐不是很風光的麽?為什麽她一死,你好看的衣裳也沒了,臉上的容妝也沒了,整日穿的這麽破爛,還要幹這些粗活?"

她直言道破了我心底隱藏的不甘和酸痛。麵對突然降臨的厄運,我不是不難過不憤恨的。長時間的自我欺騙,被她清泠的幾句話語輕易擊碎,我的淚無力垂下。我歎著氣,淒涼笑對她道:"姐姐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情。有人害怕,所以要讓我倒黴。"

她揚眉叫道:"你就不申辯不抗爭麽?!"她眼中閃爍的仇恨光芒令我吃驚。我仿佛看到了武則天常帶著的某種神情又重現在她臉上。她恨恨看著我道:"姐姐就由著別人這麽欺負你麽?你就不會先動手滅掉她麽?要是我,誰敢來打我的主意,我定要她先死!"

我看著這熟悉的語氣熟悉的表情,一陣驚懼自心中忽然升起,渾身不由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抱住她的肩,顫抖叮嚀道:"芸兒,你要知道,害人性命是要過自己心裏這一關的。過去了,害死一個和害死十個就沒什麽不同。過不去,趁早斷了這個念頭。否則害的是你自己!你要記住我的話,千萬別做讓自己內疚的事!"

芸兒不以為然的神情是她留給我的最後印象。我帶著對凶險前途的恐懼,和對芸兒未來的擔憂,跟在三座棺木後麵,來到了長安。

梓宮進長安城那天,皇帝輟朝一日,帶領百官立於南城門下,翹首企盼兒女的歸來。當皇帝看到這三具棺木竟是如此的單薄簡陋,灰土蒙塵的時候,止不住抱住棺木,放聲大哭。文武百官見此悲狀,均愴然淚下。皇帝淒涼呼喚著兒女,哭的幾近暈厥。過了一個時辰,他慢慢收住了淚,虛弱無力喚來身邊內侍近臣敕旨,將皇城朱雀門外延壽坊內的慈門寺,修葺整理,改為懿德寺。懿德太子的梓宮先停在那裏,命長安城內有道高僧在懿德寺內做功德道場,為太子祈福超度。又命皇後,太子,眾親王大臣輪流前去祭拜。

皇帝眼含酸楚淚水,望著兒子孤單狹小的棺材,又望望女兒女婿的,連聲歎息。

身邊的相王李旦看出了他的心思,上前恭身道:"陛下。請為懿德太子聘一元妃,合葬地下,以成冥婚。如此,可解太子殿下孤苦無伴之憂。"

皇帝吃了一驚,接著喃喃自語道:"對,對,如此甚好...朕如何不曾想到呢...鷫鸘,他那時,一直想的..."

說到這裏,皇帝雙目湧淚,嗚咽拉住相王,說不出話來。相王亦淒然悲愴,點點頭道:"就遂了他的願吧!生不能同室,唯願死可以同槨。"

皇帝垂淚歎道:"我要給他所有他生前沒得到的...給他們最華貴的昏禮,最精美的石槨..."

相王身後的臨淄王此時站出來,對皇帝道:"臣願督辦此事。懿德太子殿下冥昏禮一應事宜,皆依古法六禮,臣必當盡心操辦。"

皇帝點點頭,喚來中書舍人道:"你去擬旨吧,從懿德太子生前所請,仍聘國子監丞裴粹亡女為太子妃。與太子合葬。"

皇帝敕旨重新建造懿德太子石槨,原以建好的單人石槨廢棄不用。懿德太子妃裴氏因薨時還是在室女,靈柩早已歸回河東祖墳,我去乾陵的日子因此耽擱了下來。

太子的棺木停在長安懿德寺裏,等待太子妃前來合巹。我伴隨著棺木住進了懿德寺簡陋的禪室裏。寺中每日香火繚繞,前來祭奠的王公大臣甚至黎民百姓絡繹不絕。第二天,便看到了前來祭奠亡靈的臨淄王。

我站在李重潤的棺木旁,看著李隆基奠祭吊唁。在他之前已有一些皇室成員來過,誰都沒有認出我。他們不會想到,黝黑棺木旁那個神色憔悴衣衫破舊的宮女,就是當年女皇身邊最受寵信的女官。李隆基吊唁完畢,轉身正要離去時,我上前,對著他背影輕聲叫道:"大王請留步。"

他訝然回頭。我跪地叩首,又抬頭道:"奴婢有一事相求。"

他愈發驚訝,疑惑問道:"你是何人?"

我安靜一笑,看著他道:"奴婢崔氏,曾為則天朝六品女官。也曾是先太子侍女。"

他足看了我一刻鍾,才緩緩開言道:"是你。"

他恢複了常色,淡淡問道:"你有何事?"

我再一叩首,道:"奴婢懇請大王,請看在當年兩名新羅婢為先太子...舍命情誼上,將她二人影像刻畫在先太子石槨的閣門上。"

他怔然望著我不語。半晌悵然歎道:"隱月,那時是不是已經..."

我沒接他的話,隻用期盼眼神深深看著他。他微微點頭,麵帶哀容道:"好。孤王會上請表,請宅家追賜隱月六品內職官銜,半月七品官銜,線刻二人於先太子石槨東側外壁門前。"他淒然一笑:"她二人最初本就是先太子司閽,負責門邊看守值夜的。"想了想,他又皺眉道:"隻是她二人的相貌,孤已記不太清了。你若還記得,可畫了來,宅家若準了她二人的品階,孤便依著你的底稿,將她二人鳳冠禮衣,刻在石槨上。孤如今受命與楊跫和李思訓重新設計裝飾懿德太子陵墓。此前宅家看過墓道壁畫的摹本,幾次三番總不稱心。孤王於是舉薦當代名家楊跫和李思訓為太子墓道並石槨做裝飾。我現在要去拜會他們。你先去畫吧,過會兒我回來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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