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臨淄王妃的表,皇帝欣然應允,對尚宮道:"想不到鴉奴看上的是她。很好。封個五品孺人吧。"韓尚宮詫異道:"郡王不比親王,按製是沒有孺人,隻有六品妾媵的。"
皇帝笑道:"楊小娘子出身名門,破個例也無妨,多準備些嫁妝,莫要委屈了她。"
又轉頭對我命道:"你來替朕執筆。調宋璟去幽州,調查前次幽州都督的貪汙案。寫完了即刻去禦史台傳旨。"
我手捧聖旨來到宋璟麵前,剛要宣讀,卻見他跪也不跪,伸手就將聖旨拿去,草草看過後往我麵前一遞:"退回去。"
我驚訝萬分望著他那張堅定的臉,確定他不是在開玩笑後,接過聖旨回到皇帝身邊。
皇帝氣的摔碎了案上的銅鏡。按著起伏不定的胸口,恨恨對我命道:"再去擬旨!調他去隴蜀,安撫那裏的流民百姓!"
我又一次來到了宋璟麵前。天氣炎熱,跑腿跑的我汗流夾背,站在他麵前引袖拭汗。氣還沒喘勻,已聽他淡淡對我道:"再退回去。"
還未等我有所反應,他叫住我道:"我自己去。"
我回到長生殿時,站在門口已聽到裏麵的宋璟高聲大嗓對皇帝奏道:"臣為禦史中丞,若非軍國大事不得離京辦案,是故幽州都督貪汙案不在臣的職責範圍內,臣不便前往;蜀地並無變亂,陛下派臣去幹什麽?臣不能奉詔!”
我可以想象的到,皇帝氣的發抖。宋璟依照的是國法典章製度,一絲漏洞全無,皇帝根本無法辯駁。她再也不能象十多年前那樣胡亂踐踏律法,暴力的震懾在堅持信仰的人們麵前,是那麽的虛弱無力。
翌日黃昏,皇帝興致頗爽朗,欣然命我等侍從撲紙研墨,她要教張昌宗寫飛白。意趣正酣時,長生殿外突然一陣嘈雜喧叫。皇帝把著張昌宗的手,驚慌抬頭,卻見宋璟推開企圖攔阻他的內侍,直闖了進來。
巍峨的獬豸冠下,莊嚴肅穆的眼睛堅定而平和的注視著皇帝。獬豸冠,又叫法冠,曆代皆為禦史專用,無聲的傳遞著主人的威嚴。宋璟就這樣不錯眼珠地平視著他們,仿佛獬豸的觸角,直指著奸邪。在萬般無奈毫無出路的恐懼包圍下,我早已沉睡的信心被他的目光傾刻間喚醒。至此我又一次相信,這世上哪怕有再多的卑鄙勝者為王為侯, 仁義終可以戰勝邪惡。
對視良久,皇帝垂下眼簾,低聲道:"張昌宗早已對朕稟明自首,此案不可再追究。"
宋璟冷冷一笑,不怒自威的神情竟然令皇帝為之膽怯:"他早不自首晚不自首,偏事發時他想起自首!難道不是因為害怕才自首的麽。若是自首便可免去謀逆罪名,還要國法幹什麽?"
他上前一步,雙目炯炯直逼皇帝,沉聲問道:"陛下可否想過,謀逆若成功,受害者是誰?謀逆罪的設定,保護的又是誰?今日犯罪的是陛下寵嬖,陛下不欲追究,此例一開,異日謀逆的是別人,陛下依據什麽去治罪?律法妨礙陛下時,您一腳踢開,有一天陛下需要律法保護時,您拿什麽自處?陛下可曾權衡過,是張昌宗重要,還是皇位重要?"
他真是太適合當檢查官了。句句直指皇帝內心。不是麽?哪個才是最重要的?皇帝最害怕的是什麽?在位子麵前,什麽都能放棄的吧!皇帝高昂的頭漸漸垂了下來。
宋璟拉住縮成一團的張昌宗,奮力向殿外脫去。張昌宗淒涼慘叫著,消失在我們的視線裏。
皇帝象被抽空了主心骨,渾身顫抖緊盯著他們遠去的方向,口中悲憤念叨著張昌宗的名字。上官婉兒見狀心酸不忍,上前想要安慰皇帝,卻被她一把抓住了手腕,淒厲叫道:"他們...他們就要弄死六郎!"
皇帝又猛地轉麵對我叫道:"他會死的...你,你快去救他,去救他!"
我訝然失措,不知該說什麽。
皇帝不待我回應,顫抖著的聲音夾雜一絲懇求,對我們叫道:"婉兒!阿沅!快,快去把六郎追回來!"。其後的景象,更讓每一個人驚恐不已。兩行渾濁熱淚,自皇帝的眼眸中奪眶而出,淌過她蒼老幹癟的雙頰,直接落在地上。我仿佛看見,與淚珠同碎的,是她的心。
我尚在驚恐之時,婉兒已迅速寫好墨敕,隻怕這是她寫過的最短的詔書。蓋好禦璽後,她拉著目瞪口呆的我,衝出了長生殿門。
我掙脫她急道:"這不行的!這樣反複無常,豈非火上澆油!大臣們被宅家這樣戲耍,日後哪裏還有回旋餘地..."
她搖頭,拉著我繼續快步走向禦史台,痛惜的聲音夾雜著氣喘,她急歎道:"什麽都別說了!我隻說一句話。我在她身邊二十餘載,這是首次見她流淚!便是先帝大漸,亦未曾見她掉過一滴淚!"
我們連跑帶喘衝入烏台大門。眼前的場景再一次令我們驚訝。宋璟帶回了張昌宗,竟連大堂都沒來的及進,院子裏就審上了。瑟縮一團的張昌宗跪在地上不敢抬頭,兩旁皂役手執刑具,正要上前褫其衣袍。
婉兒見狀,歎口氣朗聲宣讀她自己寫的聖旨:"鄴國公有功於社稷,特赦其罪..."
還沒等她念完,地上的張昌宗一躍而起,衫袍帶子都沒來的及係好,撒開兩腿衝出大門,眾人驚訝萬分中落慌而逃。
宋璟眼看著他絕塵而去,氣的從案邊跳起,不顧身份失控怒叫道:"不先擊碎這小子的腦漿,負此恨矣!"
我望著幾近瘋狂的宋璟,驚訝看到太平公主和張柬之,從他身後的禦史台正堂大門裏走出,陰鬱憤懣,怒不可遏地立在廊下。
院中無人發聲。眾人默默佇立,難以接受眼前的事實。過了好久,太平公主噙著一滴淚,咬牙喝出兩個字:"兒戲!"
這場戰鬥,費了無數人無數的心思籌劃準備,在皇帝至高無尚的特權擠壓下,徹底淪為笑柄。我的目光依次轉過眼前眾人,久經宦海沉浮的政治老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集萬般寵愛於一身的天之嬌女;飽讀詩書,剛毅正直不畏強權的大臣,加上婉兒和我兩個皇帝身邊的無間,竟鬥不過智商不如三歲小兒的麵首!要什麽有什麽,正義智慧經驗甚至心機,所有政治精英綁在一起,竟然不是那兩個人妖的對手!所有的自信,驕傲和堅持,被皇權的車輪輾的粉碎。
眼前的滑稽場麵令我不由自主的輕聲一笑。我呆看著張昌宗剛剛跪著的那一小方地麵,喃喃笑道:"如果你的對手是一頭大象,就算所有最聰明的螞蟻全都聯起手來,有什麽用麽?"
張柬之聞言抬眼望我。他竟然聽到了我的細語!夕陽落在他佝僂的背上,給他的身影勾勒出一道金邊。拂著銀白胡須,他若有所思,麵對我道:"你說的對。我們不能再當螞蟻了。"
眾人垂頭喪氣,默默走入禦史台最後麵的密室裏。隻留禦史中丞宋璟,在一牆之隔的衙署裏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