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則天經此折騰，耗盡了她僅存的一絲體力。回到仙居院的禦榻上便奄奄一息，再無法進食。日間已出現不間斷的昏迷狀態，醒來的時候神情呆滯茫然。憑我經驗看，大漸將在這一兩日了。
我將她的狀況報了上去。皇帝撥來十幾個太醫，晝夜守候在仙居院正寢外，又命兩名中書舍人輪流值宿，以備草擬太上皇遺詔。
二十六日黃昏，武則天在昏迷了一上午後醒來。看著守候在她身邊的宮人，多日無光的眼中閃出一絲罕見的寧靜光彩。她緩緩伸出枯萎的手，拉著我的衣袖，麵上漸漸出現一個安詳的笑。沉默片刻後，她氣若遊絲，喃喃念叨。她已失去了發出聲音的力氣。我將耳朵湊近她，勉強聽到她竭力想要說的話：＂雉奴...雉奴在對我笑...他在喊我，媚娘...＂
我長歎一口氣。轉頭急命宮人飛報李將軍，請他立即請皇帝過來。看樣子，應該就這一兩個時辰之間了。
左等右等，等來的居然是安樂公主！
安樂捂著鼻子走入仙居院時，我竟然沒認出她來。她的模樣與我幾年前見她的樣子已迥然不同。明亮亮一頂玉蟬金雀攢絲冠，光燦燦一隻累絲水玉牡丹翠壓簪，高聳堆雲髻上九枝點翠嵌碧五鳳鈿。身上淺黃埋金藂羅衫，五色灑花翠羅裙，豐腴兩段白藕臂上，一條長長的拖地銀泥霞紅雲披。她如正午朝氣四射的太陽，強烈的令人無法睜目，隻覺一團耀眼似火焰般的光芒，一步三搖的向著我們靠近。
她懶洋洋的來到武則天的床前。身姿曼妙，綽約風流。楊柳細腰輕輕一擺，便如芙蓉臨風般散出一陣沁人鳳髓香。她居高臨下笑盈盈看著瀕臨死亡的太上，晶瑩美目流盼微波，嬌嫩臉龐笑靨如花。堆如白雪的半裸胸乳，興奮地一起一伏，目中含著一泓清水，濕露露映出國色天香模樣。
眼前這位光豔無比，美色動天下的女子，大唐第一天之嬌女，慢慢地看著床上的虛弱老婦，好似欣賞一隻困著網中的獵物。我從她譏諷輕挑的唇邊，讀出了她心懷叵測的來意。
＂公主，上皇要見陛下...＂
＂阿爺沒工夫。他正在則天門上觀賞潑寒胡戲，與民同樂呢。＂安樂公主俏麗的秋波閃爍著光彩，悅耳動人的聲音好象銀玲般動聽，欣然看著武則天道：＂我替阿爺前來，看看你，順便要問你幾個問題，＂她隨意笑著：＂想必你也看到了，大唐複國了。你這個皇帝嘛...還真不好辦。你死了以後，想讓別人怎麽叫你？要是承認你曾是大唐的皇帝，等於向天下人承認，阿武篡了先帝的位。要是不承認你當過皇帝，那十幾年，碑文上該怎麽寫？怎麽定諡號？還有，若你阿武死時還是皇帝，那必要另起一座皇帝的陵園，阿翁那裏，你想讓誰去陪他？你占了他這麽大的一個便宜，他的子孫讓你殺了個七零八落，最後還讓他一個人孤苦零仃躺在地底下，你也好意思！＂
她略微嫌惡地勾起了唇，瞥著太上皇輕蔑笑了一下，接著道：＂要是拿你當皇帝葬呢，按製必要幾個賠葬的。你想讓誰陪著你？二張還是薛大和尚？他們早就化成爛泥了！不過依著我，還真想把他們的屍骨都找齊了，送到你身邊去，然後在碑文上一字一字刻下你們幹過的淫褻事，以後千秋萬世都被人拿來當做談資。對了，你那套挑選男人性器的手段，早就有人記錄下來了，我已拜讀過，如醍醐灌頂，獲益非常。所謂男陰佳處，全在美滿柔和。似南海鮮荔枝，入口光嫩異常，棱張如傘。一個不夠，多多亦善，對不對？我聽人說，你每每令二張侍寢，都是口含易之，而以下體受昌宗，情尤酣豔，飄飄欲仙，對不對？嘻嘻，不瞞你，我已經照著你的樣子，嚐過很多遍了。老祖宗的東西就是好啊！＂
床上的太上皇大口喘著氣，混沌不清咬著牙，雙唇半閡半閉，看那唇型，是在痛罵：＂畜生...畜生！＂
安樂順勢給了她一個絢美燦爛的迷人微笑，飛揚起眉毛輕輕點頭道：＂你說對了。我就是畜生。你阿武不把人當人，別怪人不把你當人。你把人當獸一樣地馴，淘汰的是人，留下的是獸。獸與人的區別在哪裏你知道麽？人有人性，你圖一時的痛快，把別人最高貴的品質全淘汰掉了，把人變成了畜生。留下來的全都是畜生！你也就配我們這群畜生圍在你身邊。畜生是什麽你知道麽？你向畜生要情感，要善良，要憐憫？你當初把人奴化的時候，想到過奴化的可怕麽？人一旦變成了奴，就永久失去了執著和信仰。奴才會在你得勢的時候對你極盡卑躬屈膝，在你失勢的時候轉瞬間棄你如敝履，在你倒下的時候如餓豺一樣撲上來爭咬你的屍體。你現在要我可憐你？很抱歉，我曾有過的憐憫感恩心，早在你殺掉我哥哥姐姐之時，就冥滅掉了。剩下的，隻有落井下石的奴性，還有，從你那裏學來的獸性。＂
她得意地看著殘喘將死的太上皇帝，輕輕笑著說道：＂我那可憐的阿兄阿秭，隻因私下議論你的醜聞便命喪九泉。如今我已命人將你那些見不得人的醜事悉數歸籍，編纂成冊，書名嘛，就叫《控鶴監秘記》，哈哈哈，讓天下人敞開議論！永久萬世的議論！你來殺我吧，哈哈，有本事來殺我呀...＂
我猛抱住她狂笑抖動的身子，廢力拖到一邊，喘息道：＂有本事在她強大的時候說這些話！等到今天才來報複，算什麽本事？＂
她收起笑容，寒冰砭骨的眼神直勾勾盯著我，咬緊牙恨道：＂我才剛已說過了，我就是頭野獸，我就是要在她垂死的時候再來踹上她致命的一腳！＂
我垂淚歎道：＂必要這樣麽？必要如此你才能心甘麽？＂
她的美目頃刻泛起水波，猛攥住我一側臂膀，尖聲叫道：＂對！非要如此！不如此，我便活不下去！必要如此報複，我才能出這口氣，我要這種甘暢淋漓的痛快！我盼這一天很久了！你知道我哥哥死的有多慘麽？我去收的屍！五髒俱碎，血肉模糊！你知道我姐姐死的有多慘麽？也是我去收的屍！雙唇咬爛，血流滿地。她阿武做出這等喪盡天良之事，卻還要別人對她口下留情？＂
床上的老皇帝大口喘著氣，口涎順著歪斜的嘴角流到胸上。過於強烈的激動居然令她恢複了幾分氣力，她掙紮著爬起，口中居然說出話來，聲音早已嘶啞變型：＂畜生...我給了你榮華富貴，把你們接回來...＂
＂要我對你感恩戴德是麽？阿武子對任何人感恩戴德過麽？當初您落迫感業寺時，是誰把您接回來的？要是沒有她，您一輩子青燈古佛。您又是怎麽對待她的？您對她感過一絲恩，戴過半分德麽？您不僅不念她的恩，您把她斬斷了四肢扔酒壇子裏。您眼中從沒有恩。看到的永遠是恨。您把先皇後接您回來的舉動解釋成她拿您當爭寵的工具，輕易就將她對您的恩給抹掉了。同樣，您接我們回來的舉動同樣可以看做是為自而已，是拿我們一家人的性命當您權力角逐的籌碼。您想蹄開我們就蹄開我們，想叫我們回來我們就要回來，把我們叫回來又弄死我一兄一秭，您對我們全家欠下這天大的血債，還要我們對您感恩戴德？＂
她嫵媚動人的橫波灩灩瀲瀲，蕩漾如一灘春水淹沒了武則天僅存的一點生機：＂我早就對阿爺說好了，您死了以後，阿爺會下旨，讓被您害死的那些子孫，通通遷到您的陵墓旁邊。不管您埋在哪裏，讓他們守著您，看著您。阿爺已經定下了三位：您那二兒子故太子賢，我可憐的阿兄阿秭。阿爺昨天還在問我，還應有誰，現在我想起來了，還應有被您害死的澤王李上金、許王李素節。他們是蕭淑妃與阿翁的兒子，您是他們的嫡母，理該埋在您身邊，好好看著您。異日守禮哥也將帶著一身杖傷，永久的守著您。您要是以皇帝下葬，您這座陵索性就在阿翁的乾陵附近！我到要看看你有什麽臉，去見始終信任愛戀你的阿翁。你還有什麽臉，去麵對被你害死的兒孫。＂
安樂公主唇邊始終掛著譏諷的微笑，此時慵懶踱到了門邊，纖纖玉指扶著閣欞，回眸對垂死掙紮的太上皇笑道：＂晚間我還要赴宴。現在必須趕緊回宮好好熏熏香，去除掉你這裏帶給我的汙穢臭氣。知道是誰的宴會嗎？武延秀回來了。果然一個俊俏的美男子！南海鮮荔枝，我已經嚐過了，武崇訓那小子屁都不敢放。哈哈。如今你們姓武的，趴在我腳下給我舔趾頭都不夠。哈哈...＂
她懶洋洋的笑聲漸漸遠去，暮色四起的陰暗深殿裏，隻剩下武則天痛苦的喘息聲，間雜一兩下呻吟聲。她灰白的眼珠死死盯著床上帷幕，胸口上下起伏，喉中嗚囔發出可怕的聲響。過了一會兒，她費力轉動眼珠，帶著企盼與期待，吃力望我。我高聲叫來宮人，命她們立即傳中書舍人進殿。
我拖掉鳳頭履，跪坐在她床上，將她的身子輕輕擁起，令她的頭枕在我懷裏。她的雙唇不停的動著，卻聽不到一絲聲響。我俯下頭去，將耳朵緊貼在她唇上，良久，我立起身，對跪在榻前提筆待命的二位官員傳達太上皇的遺言：＂去帝位。以則天皇後的名義，附先帝廟。＂
兩位舍人忽地同時抬頭望向我們。大張著嘴，彼此相對而視，麵麵相覷，不知所措。我對他們點頭催道：＂記下吧。＂
太上皇幹涸無血色的唇依然微微翕動。我再次附耳，屏心靜氣聽她留下的最後幾個字：＂赦免王皇後、蕭淑妃、褚遂良、韓瑗、柳奭及其家族後人。＂
在陷入昏迷的前一刻，她赦免了生命中最後一批仇人，以李家媳婦的身份，去見她的丈夫。帶著一泯恩仇的微笑，她在我的懷裏，踏上了漫漫黃泉路。
神龍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黃昏，武則天悄然無息崩於上陽宮仙居院。享年八十二歲。死時身邊沒有一個親人。也沒有一個人，為她掉一滴淚。
***************************************
注：乾陵陪葬墓共計17座。其中皇族成員墓九座。這九座裏有七座墓主都是武則天迫害過的子孫。不知道當時李顯出於什麽用意。
男性中四位是武則天直接殺掉的（李賢，李重潤，李上金，李素節），一位是差點打死的（李守禮）；女性中永泰公主是武則天殺害的；另一位義陽公主，蕭淑妃與李治所生，被武則天囚於冷宮一直不得出嫁，李弘看不下去為她求情後嫁給權毅，權毅隨後被武則天誅殺。李顯即位後追贈姐姐義陽公主為金城長公主，把她和丈夫權毅合葬，陪葬乾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