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兒的目色從期待,到茫然,再到惱恨,過程變化清晰無比。唇邊帶著諷刺笑意,她斥鼻笑道:"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李隆基?虧你想的出!你還不如說是李重茂那小兒呢!李隆基?他不過是一個親王的庶子,你也敢來糊弄我,當我傻麽?就算太子繼不成大寶,也輪不到相王!就算哪天乾坤顛倒輪到相王了,人家那邊還有壽春王!李隆基既不是嫡,也不是長。一個庶出的宗室子弟,上邊還有兩個哥哥,你可真會想!"她無比犀利的美目飽含譏笑之光,憤憤然向我襲來。
我看著她那樣子,腦中突然滑稽地湧出一段唱詞。我被自己忽然出現的後世記憶感動住了,不由低聲唱了出來:"好言語勸不醒蠢牛木馬,我把你比做井底之蛙。"
她莫名其妙看著我,隻道我失心瘋了。片刻後哧聲一笑,揚頭問我道:"我看是你想漢子了吧!嫁給臨淄王,現在正好有個機會,你不妨試試。前幾天臨淄王奉命接待突厥使者,騎射比試中獲了全勝,大揚國威。宅家讚譽,召他到禦座前敘話。我剛好侍立在側,聽宅家對他說,這麽多年不見他有子嗣,要他納妾呢!還指著我們對他笑道,所有的禦侍,任他挑!沒見這幾日,隻要臨淄王入宮見駕,內人們一個個塗脂抹粉熏香的,忙個不停。怎麽樣?我夠朋友吧!告訴你這個消息,這麽重要的表現機會讓給你!"
我苦笑,搖頭道:"不必了。我不想靠男人。"
她屏棄了笑容,冷冷打量我道:"哼,真以為自己是個人物呢!看來我們誰都不必多說了。你有你的道,我有我的術。我不知道哪個是對的,我隻按我追求的路走下去便是了。"
我淡淡看她道:"每人都有自己的追求,隻是這種追求不能建立在別人的性命上。"
她聽後突然一驚,目露凶光恨恨盯著我。半晌冷笑道:"你什麽意思?你以為我有把柄落在你手裏,就可以時刻威脅我了?你別忘了,你的七寸也捏在我手裏。你要敢對我不利,我就告訴宅家,當初私議他們的,還有你!"
我輕淺一笑,微微搖頭道:"晚了。現在再去揭發已經太晚了。昔日宰相裴炎入獄,宅家派一個叫薑嗣宗的郎將去長安看望三朝元老劉仁軌。薑嗣宗與劉仁軌談起裴炎,繪聲繪色地描述他其實早就知道裴炎要謀反。劉仁軌於是寫了份奏章,讓薑嗣宗帶回神都呈交宅家。薑嗣宗很爽快的答應了。那份奏章除了陳述長安的狀況外,最後多了一句:薑嗣宗明知裴炎反,卻不早說。宅家當即將薑嗣宗絞死。現在你再去說你其實四年前就知道我不是好人,不僅除不掉我,你自己反落個知情不舉因私不忠的包庇罪。"
我望著她絕美的容顏,眉心的攢珠花子,頰上的碧色翠鈿。這一切一切,都是那麽的美好。這裏是六道中布滿鑊湯劍樹的地獄道,它將本性善良俏麗動人的阿修羅,生生拉入了三惡途中。
我轉身離去。快到門邊時,聽到她幽沉淒涼的一聲歎:"你不想知道,我從哪裏得來的胎兒骸骨麽?"
我站住身,並未回頭,她淡然往下說道:"是我與武延基的孩子,七個月時落的胎。"她絮絮說著,仿佛在敘說著一件與己無關的瑣事:"我已再不能生養了。"
我回過頭,她皎潔如滿月的臉上含著笑,晶瑩粹璨的美目無一絲淚光,精致的倒暈眉在梢尾處淡淡暈開,於嫵媚中添了幾分朦朧,如霧中牡丹水中明月般,罩住兩汪清潭。
"我恨李仙蕙。"她淡笑著,輕輕說道。
"你有真憑實據麽?還是你想象出來的?"我亦淡然問道。
她不再說話。我歎了口氣,安全感缺失到一定程度時,便會產生迫害妄想。迎兒幻想別人因嫉妒而陷害她,皇帝幻想別人因爭權而迫害她。這二人身份地位迥異,卻殊途同歸。
五月初五端午節,兩陽相重,乃大凶之日,五毒蠢動百蟲孽生。為此上至天家下到民間,均要趨利辟邪驅蟲避瘟,以達陰陽調和。宮牆內處處朱門插艾草,掛菖蒲。不僅宮人們臂係五色香絲,腕結長命繩,女皇也要向各臣賜贈百索,以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民間更有各種禁忌風俗,龍舟水嬉,迎瑞驅邪熱鬧無比。
二張前次經曆了牢獄之災,甚覺晦氣,定要在端午那日大肆慶典,將黴運一掃而光。早早就定了水上龍舟,由李武兩家宗室子弟,分別組成兩個船隊,端午那日於宮城內九州池上競技比賽,為皇帝盡興。他二人亦不甘人後,分別跨上一條龍舟,與各家兒郎一同赤搏上陣,展示他們的奮勇陽剛。
九州池占地十餘頃,水深數丈,廣茂清幽。皇帝率宰相們興致昂揚駕臨瑤光島,觀看兩條龍舟如蛟龍探海,金鱗過江。舟上健兒赤裸臂膀奮勇揮槳,堅實的肌肉隨身起伏,額上汗珠粼光閃亮。龍舟乘著碧波破浪而進,水中翻起的白浪呼應著舟中花鼓,喧囂貫耳殺聲震天,引的在場宮女爭相延頸,翹首觀望,就連隱身於水謝中的命婦們也紛紛褰簾眺望。
我尊聖命,與一眾宮人組成啦啦隊,立於水謝外,給各自挑好的龍舟助威。此時就見太平公主挑起一角珠簾,含笑凝視著我。我走近她。她笑盈盈舉著手中五彩絲帶,對我道:"方才相公們在這裏寫端午春帖,張柬之掉了他的百索。你給他送過去吧。"
姚元之被皇帝遠遠打發到北京安撫突厥去了。臨走前推舉了張柬之為相。這已是張柬之第二次被推薦了。第一次是狄仁傑,真誠對皇帝薦道:"其人雖老,真相才也!"皇帝沒有采納:"張柬之總愛跟朕對著幹!"這次沒辦法了。實在找不到更合適的人。權衡良久猶豫不決中,八十歲的張柬之入閣拜相。她就是再不喜歡此人,終還是讓他進入了權力中樞。
我來到旁邊相公們休憩的含蓮亭,張柬之正與諸位宰相邊看比賽邊高聲說笑。我正要遞上絲帶,忽然驚奇發現,那五色長絲滌中,竟嵌著一張小緞帶,上麵一行小字!
我平穩住慌亂,麵帶微笑遞上絲帶,對張柬之道:"公主撿到了您的百索。"
滿頭銀發的張柬之,緩緩抬頭向我觀望。相麵一樣相了半日,方做出一個疑惑表情,老態聾鍾問道:"內人說什麽?請大點聲!"
我倒吸一口涼氣:"難道還不夠大麽?!"
朝中真是沒人了!我將有字的那條露在外麵,舉到他眼前大聲道:"妾來給您送百索!"
我的高聲引起了旁邊楊再思的注意,他立起身向我走來。我更加緊張。這是二張的耳目!絕望中忽然外麵爆發一陣嘈雜,楊再思舉目向外觀望,但見人呐喊胡笳喧,山鳴穀動,震耳欲聾之中,一艘龍舟首先越過紅線。我趁機迅速對張柬之指了指那字,然後將帶子係在他手腕上。
遠遠望見皇帝興奮不已,領隊的張昌宗麵露自矜神色,遙望皇帝,欣然自喜。皇帝急傳左右內侍,命張昌宗前去她所在的瑤光殿,她要好好獎賞愛撫一翻。眾人圍著皇帝歡呼祝賀,楊再思早已飛奔到她身邊,當眾跳起了高麗舞,給皇帝助興。眾人都被他吸引過去,無人注意到,一個蒼老的身影,伴著斜陽,向水謝走去。
張昌宗所在的龍舟與瑤光殿還有數十丈距離。要到那裏需劃小船。接他的小內侍輕搖扁舟慢慢靠近,張昌宗拉住小內侍的手,顫微微跳上小舟,向瑤光殿而去。彼時池中菡萏盛開浮萍蕩漾,風荷清雅,水鳥飛翔。遠遠望見張昌宗命小內侍向那幾十枝荷花叢中劃去。小船漸漸靠近碧綠荷葉,張昌宗自船中探出大半個身子,一隻手向那荷葉下的水中伸去,看樣子是想摘取水中蓮枝。
然而就在眾人揣摩他用意之時,隨著一聲悶響,小船猛的翻身,船中二人在眾人驚呼中落水,扣在了船下。皇帝此刻剛好入內方便,未曾窺見這驚險一幕。島上內侍立即手忙腳亂,有的高喊救人,有的忙傳禦醫,大呼小叫慌亂不停。
我倚闌眺望水中景象。水中連連冒出氣泡,一圈圈漣漪在他們落水之處蕩漾。片刻就見一個小腦袋冒出水麵,緩緩向岸上遊動。是那名內侍。卻隻他一人,全不見張昌宗的身影。
我暗自吃驚。猛然覺察出了此刻景象的詭密。張昌宗落水之處,距離他那條龍舟僅數丈之遙。龍舟上李武兩家七八個兒郎,竟無一人前去營救!就這麽冷冷看著他沉入水底。我們所在的島上一群宮女宦官,卻無一個侍衛。侍衛們都留在了岸上,離他落水處更遠。宦官們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敢下水去救。
我快速摘去襆頭脫掉衣袍,取下碟躞帶上的小刀銜在口中,眾目窺窺下躍出欄杆,縱身入水,向張昌宗遊去。自幼酷愛遊泳,考過救生員,這點本事還不曾遺失。
我很快遊到張昌宗身旁,水下睜眼細看,他已背對水麵沉入了池底,如我所料雙腕上的長命絲繩與蜿蜒荷蔓已糾纏在一起。我用刀子割斷枝蔓,翻身將他頂在背上向水麵一躍,將頭露出後反轉身體仰臥水中,將他置於我雙腿間,兩腳蹬水,兩手拉著他向岸上遊去。
島上內侍們七手八腳將他撈出水麵。皇帝早就聞訊出來,焦急萬分等待在殿前。我精疲力盡爬上岸,癱在地上大口喘氣。禦醫一路小跑奔到昏迷的張昌宗身前,奮力扒開他雙唇,清理出口鼻中的淤泥榆萍,又將他的身體倒扣在腿上,排出腹水。
張昌宗的呼吸一直十分微弱,我見那禦醫要去給他把脈診斷,微喘著搖頭製止他道:"不必看了,他的脈搏一定十分虛弱。此時恢複他的呼吸和心跳最為要緊。"
我勉強跪坐在張昌宗身旁,有氣無力對禦醫道:"我按,你吹。"
在我與禦醫有節奏的配合下,過了半個多時辰,張昌宗漸漸有了自主呼吸。皇帝早就顫抖扶著張易之來到我們麵前,緊張焦慮地看著我們急救。直到張昌宗意識恢複過來後,才長出了一口氣。
我疲憊不堪地望著張昌宗被人抬走,仰麵倒地,全身沒有一絲力氣。
皇帝竟也顧不得我難看的姿勢,俯下身來,伸出幹瘦手臂,輕撫我的臉。昏黃蒼老的眼波裏滿是讚許感激。
那名撐船小內侍被帶到皇帝麵前。臉色慘白混身泥濘,濕漉漉的衣衫緊貼在瘦小身軀上,驚恐萬分的發著抖。我知道,皇帝大概不會讓他活了。
果然就聽皇帝冷冷吐出兩字:"杖斃。"
我虛弱無力地叫了一聲:"陛下!不可。"
皇帝在我頭上冷峻喝道:"這奴子將船撐翻已是罪不可赦,落水後隻顧自己浮水逃命棄六郎於不顧!實在留他不得。"
我搖頭道:"會浮水的不一定會救人。救助溺水之人不那麽容易。無此技能者反會被溺水之人拉入深水,喪了性命。何況這小黃門才隻十二三歲,並無體力救成年之人。還請陛下饒恕他。也算為張國公增福。"
"朕就知道,你會為他說話。"皇帝緩和了語氣,命人放了那名內侍。"來,與朕同去探望六郎。"皇帝微笑對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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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經中經常講到“修羅”。其從六道輪回之中就有了“阿修羅道”。 六道為一:天道、二:阿修羅、三:人道、四:畜牲道、五:餓鬼道、六:地獄道(就是無間道)。人道和天道為善道,阿修羅本性善良,也是善道之一,但因其常常帶有嗔恨之心,執著爭鬥之意誌,終非真正的善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