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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陽白發人 (珠胎)

(2015-05-27 13:12:33) 下一個

神龍元年的早春,悄然無息的來臨。若是往年,花朝節是上陽宮最熱鬧豔麗的時節。成千上萬衣香鬢影光采奪目的宮人,繁忙穿梭於上陽宮各個館謝間,鳥向歌筵,雲依帳殿。而今繁華敗落,宮殿依舊,卻隻見海棠未雨,梨花先雪,煙縷成愁。再無宮裝麗人拂動楊柳,擺弄輕柔。

上陽宮裏的宮人在逐日減少。人們想盡一切辦法,逃離這個死城。死亡的氣息彌漫整個西宮,誰都很清楚,照顧一個失了一切的垂死老人,不僅是件苦差事,更是毫無前途可言。誰都在為自己打算。

太上皇帝孤獨躺在鑲滿雲貝的龍榻裏。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我每日為她清洗擦身,梳頭點香,仍然無法去除她身上越發積重的汙穢氣息,死亡將近的氣息。我太熟悉這種氣息了。許多年以前,我曾有段時間工作在養老院,細心照料每個瀕臨死亡的老人。如今舊業重操,頗為得心應手,令那些為數不多的宮女稱奇。她們是如此的厭惡這項差事,甚至在不得不靠近太上皇時,不加掩飾的捂住口鼻,即使在她很清醒的狀態裏。

有了我這樣的護理,她們樂的遠離禦榻,甚至遠離仙居院。很多時候隻我一人在太上皇身邊。忙不過來時,我會叫蠙珠搭把手。她依然清新秀麗,靜若秋水。隻在三月三上巳節這日,掐了一朵迎春花,斜斜插在了隨意挽成的寶髻間,便頓時將這滿室的陰暗汙穢氣息一掃而空。

我看著她輕盈嬌小的身影走出,舉目望去,殿外春日已盛,澹蕩光色灑入參差台榭,花枝間疏影橫斜,暗香浮動,淡煙屏幽。

我見太上皇依然昏睡,起身走到殿後的花園裏。深深吸了一口帶著花香的空氣,頓覺清新舒適,暢快無比。沉睡在內心的青春活力,於那一霎時猛然蘇醒。我想起蠙珠才剛的模樣,不由欣然一笑。伸出手,向那桃花間探去。

就在我剛采下一朵桃花,想要簪起的時候,忽聽一陣幹澀的嘔吐聲,在我不遠的花叢中響起。我皺了皺眉,尋著那聲音,輕撥開柳枝,往花叢深處走去。

那是蠙珠,蹲在一樹梨花下,臉色慘白,冷汗涔涔,痛苦幹嘔著。我驚訝不已,待她稍好過一點,上前扶起她,仔細觀察她的臉色,疑惑問道:"怎麽了?可是吃了什麽不潔之物?"

她無力搖搖頭,歎口氣道:"我的葵水,有日子沒來了。我想,我是懷妊了。我聽人說,妊娠反應似乎就是這樣的。"

我僵立在她身邊,如雷轟頂。過了好久,才斷斷續續問道:"是,誰的?哪個,哪個張的?"

"張易之。"

眼前一陣發黑,我的意識瞬間停滯。耳邊好一陣翁鳴後,我漸漸恢複了神情。我盯著她淡若遠山的容顏,輕聲道:"我那裏有藥。幾年前我準備過的。你等等,等我煎給你喝,把它打掉。"

她一把抓住我,蒼白臉上依然掛著逼仄而出的淚珠,淡淡道:"不要。"

我以為我聽錯了,難以置信,問道:"你說什麽?!"

"我要這個孩子。"

我大驚失色,厲聲問道:"你瘋了嗎!你知道你在幹什麽呢嗎?!"

她蒼白的臉上呈現一種罕見的堅定,與她平日柔順安靜的樣子大不相同。我知道她不是一時頭腦發熱。我不敢相信地睜大眼睛,喃喃問道:"為什麽?"

她平靜看著樹上的花朵,道:"張易之並未強迫過我。是我自願的。我們...隻有過兩次。第一次,他便對我坦言,他什麽都給不了我。他說他...傾心於你。"

她看了我一眼,繼續道:"第二次,他給了我一塊隨身佩帶的玉璧,做為曾經魚水交歡的信物。他拿著那白玉,對我說到,異日若果真得珠,不論弄璋弄瓦,都是他的骨肉,他必百般寵愛。"她臉上露出一個恬靜笑容,淡淡道:"他很希望能有個孩子。第一次時,他便提到過,他此生最大憾事,便是無法得到子嗣延續香火。說這話時,他一臉的憂傷寂落,眼中還有一絲淚光..."

我怒不可遏,低聲吼道:"他當女皇男寵的那一天起,他就該認了他斷子絕孫的命運!他憑什麽讓你當墊被的?!他憑什麽讓你當他香火延續的工具!他說的還真好聽!他那樣的人,他拿什麽給你啊?他拿什麽愛他的孩子?他自己都自身難保呢!那種鬼話你竟然也信!如今他命都沒了,你就算生下他的遺腹子,你們怎麽活命?你怎麽養孩子?他根本就沒替你想過!"

她尚未發育成熟的玲瓏腰枝,輕的如柳絮一般, 盈盈而不堪一握。我的心痛的象被利刃刮過,淚水瞬間打濕了眼眶。我猛抓住她雙肩,失聲叫道:"難道你也要離我而去了麽?難道我非要眼睜睜看著你們一個個的死去,束手無策麽?"

她歎氣,又輕聲笑道:"也許,我能保住這個孩子。我們這裏現在無人問津,莫說是人,鬼都不來一個。"

我恨恨叫道:"生孩子!哪裏是你想象這般簡單呢?!你以後的身材會變,肚子越來越大,幹活走路都會吃力!就算有半個人,也會被他看出來的呀!"

她茫然看著我,呆問道:"肚子越來越大?會有多大?"

我吃了一驚,喃喃問道:"你沒見過即將臨產的孕婦麽?"

她搖頭。我忽然意識到,她很小就被沒入宮中為下等侍女,十年來接觸過的男人就隻有二張這麽兩位,更是從未見過孕婦。又忽然想到,與我們平日在一起的幾個宮女,也都如此。也許,她真能隱瞞過去?

可即使一直不被發現,宮裏多了一個活生生的嬰兒也是很難遮掩的事,到時候隻怕更慘。我邊搖頭邊歎氣道:"真生了出來,你想過怎麽辦麽?首先一個難題,你把他藏在哪?"

"夾壁牆中。"她淡淡道。

"看來你早已想好了。"我無奈看著她:"然後呢?"

"太上皇若果真殯天,按例必放一批宮人去廟中養老。即使不放,我亦有機會趁亂逃走。上次宮變,我觀察了幾天。其實,果真有了變故,宮中管理是很鬆懈的。我們這裏,更要如此。"

我睜著驚恐的雙眼,半晌才渺無意識的悲歎一聲:"我的天哪!你真是瘋了!"

"值得麽?"我喃喃問道。

她看著滿天的飛花,如雪的柳絮,歎口氣道:"我也不知道。我隻想,這輩子我應該留下點什麽。我喜歡看張易之吹蕭的樣子,我喜歡聽他溫潤的聲音叫著我的名字。他不在我身邊的時候,我總忍不住的想他。我也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情感。我從未曾有過這麽強烈的情感。那一夜他拉我入懷,我覺得我是天地下最幸福的女子。他是那麽溫柔,那麽體貼。我不明白,為何你們如此厭惡他,非要置他於死地。我不清楚他做了什麽壞事,我看不出來。那樣美好的一個人。我知道你們在謀劃,可我沒想到,你們竟是想要他的命。前朝的恩怨我一無所知。我每日活動的空間隻有小小的司飾司,和偶爾為長生殿上香。我若知道你們...我會不顧一切救他。現在我能做的,就是不顧一切生下他的孩子。"

我張口結舌,又急又痛道:"他的孩子!他定的可是謀逆大罪!他的孩子一生下來,就頂著罪犯之子的帽子!你公開他的身世,這孩子一生受盡欺淩白眼,終生不得參與科舉,更談不上入仕做官;你不公開身世,這孩子永遠不能認祖歸宗,你所謂的延續香火就是無稽之談!"

蠙珠搖搖頭道:"人生無常,世事難料。昔日伍員過昭關,惶惶如喪家之犬,淒慘如叫花乞丐。誰想到他日後成為吳國亞父,揮師伐楚,威震天下呢?這孩子若真有造化,誰敢說他不會象伍員那般,為父正名平反呢?"

我已不知該說什麽,咽了口氣,我輕聲問道:"你多大了?"

"十七。"

我狠狠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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