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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陽白發人 (移宮)

(2015-05-25 09:51:14) 下一個

二十六日,太子顯正式即位於通天宮。儀式開始前,先派宰相回西京長安告祭李氏宗廟。

二十七日,新帝為遜帝上尊號"則天大聖皇帝",遜帝遷移上陽宮。

那日清晨,武則天在病痛折磨下醒來。睜開昏花的眼,她惶惑尋找這什麽。隨後悵然長歎口氣,恍惚淒然,喃喃自語道:"五郎...六郎,都走了...全走了..."

她看見了守在她身邊的我,無力歎道:"就剩你了麽?你還不走麽?"

我搖頭道:"臣會守著上皇的。"

她的唇邊出現了一個清淡嘲笑,遊絲般哼道:"守著我這麽個老太婆,有什麽意思呢?"

許多年以前的一個清晨,她也曾問過我這句話。那時的她,是如此驕傲,如此霸氣,如此不可一世。蠻橫指派我去給李旦當小妾,仿佛我是個隨處可放的物件。那時的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那精美的容顏有一天,也會這般枯朽不堪入目。我輕輕一笑,亦重複那日我曾說過的話:"您是不要臣了麽?"

她昏黃眼珠淡掃過我的臉,喃聲道:"你總是這樣的。"

我費力撐起則天皇帝虛弱的病體,讓她完全靠在我身上,勉強支撐著她,一步一挪走到長生殿外。快正午的陽光驟然射入我眼眸,我長久處於陰森晦暗深宮中的雙眼不堪強烈刺激,瞬間閉上。再睜眼時,我驚訝發現,殿外廣闊的玉階雕闌間,密密麻麻站滿了文武百官。他們有的麵含譏諷,有的眉眼銜恨,有的歡欣喜悅,有的冷漠非常,木然看著老皇帝,在李湛將軍的嚴密監視下,淒慘逐出居住了十五年的寢宮。門前一輛馬車,孤零零等著風中殘喘的老邁太上皇。

她的白發在狂風中亂舞飛起,刺骨的風寒令她驟然縮緊,搖搖欲墜。我用力支撐住她,勉強抬起頭想要高聲叫人,心中忽然出現一個念頭,令我頹然呆住。

我扶著她從床上來到車前,竟未看到一個宮女,一個內侍!沒有一個人,對我們伸出援手!

這就是敗者的下場吧!不怪所有人費勁心機謀略去貪權斂權,拚了性命也不放權。失去權柄的後果竟是如此的可怕。若不是權力長時間集於一人之手,下台時的場景又怎會如此的難看。

衰老的太上皇失去了一切。她被所有人背叛,被至親拋棄,被病痛折磨。前麵沒有希望,等待她的是暗淡的囚居生涯。所有人,睜眼盼著她下台,失勢,死亡。我費了半天力氣,也沒能將她抬入車裏。宮人們遠遠看著,象躲避瘟疫一樣,躲避著她,惟恐這一伸手,就被定為遜帝一黨,抓去與她一起坐牢,陪葬。

萬般無奈之即,一雙冰冷的手在另一側扶住了太上皇。是蠙珠。

"宮變第二天,便有許多宮人趁亂逃走。昨日一清點,隻這三日竟跑了三千宮女。"蠙珠苦澀笑著,同我一起扶著老皇帝,費力將她抬入車中。

車輪啟動,一聲蒼老淒涼的悲鳴從我身後響起。我詫異回頭,隻見宰相姚元崇,望著我們孤零離去的身影,愴然悲泣。他的名字,連同宰相之位,是在一個月前,由張柬之悄然恢複的。

此時他身邊站立的就是宰相張柬之。我看到張柬之皺了皺眉,低聲對他警告道:"今日豈是啼泣之時!恐公禍從此始!"

姚元崇垂淚歎息道:"事舊主日久,想到以後再也不能相見,實在忍不住由衷的悲情。當日追隨諸君誅殺奸逆,是出於人臣之義;今日灑淚惜別舊君,亦是臣子的終節。倘若果真因此獲罪,心甘情願。"

一輛車,一隊宮人,在姚相公的潸然熱淚下,遠遠淡出了人們的視線。姚元崇那一聲哭,是黯然落幕的老皇帝告別輝煌時帶走的唯一安慰。

我陪伴著她,在風景綺麗,極盡奢華的上陽宮仙居院,開始了囚徒生涯。

當年她囚禁李旦時,遇到重大慶典,名義上的睿宗皇帝還可以露麵,充當她的活布景。而今囚徒是她,卻是連邁出宮門的機會都沒有,時時刻刻處於左羽林將軍李湛的嚴密看管之下,絕無與臣子見麵的任何機會。每日出入仙居院運送飲食的宮人,都要經過嚴格搜查,方可進出。他們不會再給她任何翻身機會,哪怕她已奄奄一息。幾十年前她一次次絕處逢生反敗為勝的經曆,令所有人不寒而栗。這一次,絕無可能。

衰弱的則天皇帝,平靜地接受了兒女為她安排的道路。精神尚可時,她獨自坐在榻上,雙目望向窗外滿城春色,神情莊重肅穆。從為數不多的宮人私語中,我聽到了新帝即位一月以來的各種政策。即位當日,派人告慰長安太廟,同時親祭洛陽李氏宗廟;第二日,下旨為垂拱以來被酷吏陷害殺戮的人昭雪,其為婢為奴後人親友,鹹複原職;第三日,大肆分封李氏皇族,獲罪的李氏皇族子孫恢複皇族籍譜,授爵。弟弟相王贈封號安國相王,妹妹太平公主,贈封號鎮國太平公主,其夫,子皆為郡王。皇帝以如此罕見的殊榮,獎勵弟妹為他做出的貢獻。緊接著,皇帝又放出三千宮女,另免當年稅賦。一時間人人喜笑言開,皆大歡喜,同聲讚頌新君。

所有措施中,以二月初一時下的那份詔書最令人矚目:恢複大唐國號;所有郊廟、社稷、陵寢、百官、旗幟、服色、文字,恢複永淳以前舊製;神都複東都舊名,西京複名長安;則天皇帝出生地,降為大都督府,依舊複名並州;武周新字一並廢棄,周朝宗廟陵寢及官,商量處分...

李將軍的士兵在為上陽宮各處院落更換旗幟時,我正手捧湯藥,小心喂著太上皇服藥。聽到門外動靜,她緩緩望去,正看見大周赤紅的火旗被降下,崇尚土德的李唐黃色大旗,在兵士矚目中,冉冉升起。武則天多日平靜的眼中,湧出了兩顆淚。

令一個政治家最為心痛的不是個人生命的終結,而是讓他活著,看他所有的政策被永久廢除,所有為之努力奮鬥的成果毀於一旦。人未亡,政已息。則天帝一蓬衰老白發,在她竭力壓抑的痛苦中,無力垂下。李顯用專屬他的獨特權力,不動聲色地為李家人報了仇。白發上陽,金籠囚禁,是她再不能掙脫的命運。

神龍元年二月初一的夜晚,我端著大銅罌,走出仙居院門,到兵士指定的麗景台去打水。

武則天身邊的宮人所剩無幾,如今我一人要幹幾個人的活,無論粗細。水再也不會隨用隨到,往西宮各處送水的宮人被禁止出入則天所在院落。每次我都要往返數次,才能打滿仙居院儲水用的缸。

我吃力抬著裝滿水的大銅罌,搖晃邁入仙居院門,猛然站住腳。隻見一男子,在不甚清晰的月光下,獨自望著仙居院內閣,踟躇徘徊。廊下懸掛的昏暗羊角燈,隱約照出他腰間十二銙九環白玉碟躞帶,精美弗林紋陰刻帶銙,在燈光下反射著異樣華麗的光。

我放下銅罌,簡單整理一下自己狼狽衣物,俯身跪地,對著他的背影叩首:"宅家萬年。"

李顯惶惑回頭,怔然命我起身。仔細打量了我幾眼,目中流露出一絲溫暖笑意。他抬起一隻手,我才發現,原來他手中一直握著一紙絲絹。

"請崔司言將這紙赦文... 酌句念與上皇聽。"

我微微詫異,恭身接過那卷紙。他歎了口氣,淡淡問道:"阿母..還好麽?"

我愈發驚訝,勉強笑道:"宅家既憂心上皇安危,何不入內親視。"

皇帝聞言,眼中立即聚集一團懼意。望著母親的寢閣,他瑟瑟抖動道:"朕...不便前往。你告訴她,這赦文,是朕親草,朕能做的,也就這麽多了。"

他又望了望母親所在方向,轉身離去。

走到門口,他忽然停住,對跟在身後恭送的我道:"朕此番放出宮女三千人,司言若願一並離去,朕可命尚宮放你歸家,自行婚配。"

我微微搖頭,謝過他的好意。見他目露驚色,我淡淡解釋道:"上皇這個樣子,需要舊人服侍。"

皇帝看著我道:"錯過此次機會,再想可難了。"

我回頭看著寢閣的窗,澀然道:"看上皇的情形...也就這麽幾天了。幾天後,臣想離宮,還來的及。"

他愴然。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然而出乎我們所有人預料的是,這一等,便是三百天。被政變打擊的連床都下不了的太上皇帝,移居西宮後竟然頑強地活了近一年。

在她精神好的時候,我拿出那篇即位赦文,斟酌詞句,挑揀著念給她聽。

措辭嚴謹四六工整的文字,被我割的七零八落。才念個開頭,則天帝便聽出蹊蹺,皺皺眉奪過去,試圖自己看那上麵的字跡。片刻後她頹然放棄,痛苦的閉上雙目。她的眼睛已無法看清細小事物。

我忙拿過赦文,去念她想聽的幾句:"則天大聖皇帝亶聰成德,濬哲應期,用初九之英謨,開太一之宏略..."

她的眉頭漸漸展開,臉上呈現出欣慰之色,打斷我道:"對於酷吏用事,他,是怎麽說的?"

我忙念道:"仙駕不追,逆臣開釁,敬業挺災於淮甸,務挺潛應於沙場。天柱將搖,地維方撓,非撥亂之神功,不能定人之危矣。"

她舒了一口氣,淡淡道:"好兒子。那時候的情形,的確如宅家所言,徐敬業,程務挺等逆臣,欲挑釁爭奪天下。才導致我迫於形勢重用酷吏,非如此,不能定人之危。"

她命我念完全文。我企圖岔開她的關注,微笑道:"您該服藥了。"

她冷笑一聲,道:"我還沒癡呆呢!快兩千字的登基赦文,你就給我念這幾個字麽?"她收起笑意,略帶緊張神情催促道:"念吧,念最關鍵的幾句。我還能承受。"

我歎口氣,緩緩念道:"則天大聖皇帝亶聰成德,濬哲應期,用初九之英謨,開太一之宏略。振玉鈐而殆封豕,授金鉞而斬長鯨。受河洛之圖書,當昊羲之曆數。惠育黎獻,並登仁壽。既而凝懷問道,屬想無為,以大寶為勞生,遂複忝於明辟。且有後命,俾承先緒。光啟大唐之圖,用崇興複之基。交際在辰,情深感慰。奉高祖之宗廟,遵太宗之社稷,不失舊物,實在於茲。"

她靜靜躺在床上,一言不發。廖廖數語,藏住了一切宮廷裏的齷齪,也抹去了她一手創建的大周。

這篇官方定性文字裏,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奉高祖之宗廟,遵太宗之社稷,光啟大唐之圖,等於明白召告天下,那十五年,她做的是大唐的皇帝。她的政權,與太宗高宗一脈相承。那場令她幾近崩潰的神龍宮變,被解釋為主動遜位給新帝,命他光複李唐,繼承先祖之業。

我在心中無聲地歎口氣。寫出這樣的定性文字,也夠難為皇帝的和他的智囊團的。幾方均要照顧到。武則天建周稱帝,天下人共知的事實,抹殺不掉。皇帝理智的將這一事實作出最有利於自己的解釋,以避免忽左忽右遭致麻煩。他的李唐趕走了母親的武周,天下人未免指責他不孝,於是最好的解釋便是武周實際上與李唐是一體,自己是在母親乖豫無法視事時,臨危受命的。另外武則天雖被趕下台,諸武的勢力猶存,現在也不是公然剪除的時候,他們的麵子還需考慮到。

遠方鍾鼎齊鳴,紫宸殿上皇帝身穿大紅十二章紋通天冠,百官麵前開金口,吐禦言,莊重宣告:"則天大帝,在朕躬則為慈母,於士庶即是明君..."母慈子孝,一家人終歸是一家人。作亂的都是外人。武周並非偽朝,李唐從未中斷,則天既非篡唐之謀逆者,更非亡國之大周皇帝,她仍然是地位尊貴的李家主婦,曾經在危機時刻幫兒子代管了一段時間的江山社稷,僅此而已。屬於她自己的東西,原來從未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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