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晚妝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正文

上陽白發人 (白發)

(2015-05-22 09:52:53) 下一個

二十四日黃昏,長生殿迎來了太子,相王和太平公主。公主的身後,是手捧一卷黃帛的上官婉兒。

他們在殿門站定,等候皇帝傳喚。殿內藥香彌漫,暮氣沉沉。皇帝自宮變以來,一直不曾再說過話。失去了張易之煉的丹藥,皇帝一夜之間發白如雪。每日僵臥在長生殿寬大的龍榻裏,任由枯朽的身軀和意誌在沙漏中點滴消沉。聽到三位覲見,我放下手中的熏香,來到皇帝身邊,輕聲道:"臣為宅家梳個頭吧,殿下見到宅家這個樣子,會心痛的。"

她無力搖搖頭。我歎口氣,走到門邊傳他們進殿。

再回頭走近皇帝時,我被眼前皇帝的模樣驚的目瞪口呆。

一丈多長的幹枯白發遮住了她半張臉。啞然無光亂蓬蓬如一大把衰草,橫七豎八零亂無章的垂到地上。她艱難無比的從榻上撐起身子,白如死灰的眼中滿是淒涼的淚光。長袍廣袖中伸出一隻骨瘦如柴的臂,可憐而迫切的向前探著,口中喃喃喚道:"顯。"

李顯三兄妹亦被眼前的慘狀嚇壞了。彼此怔然對視後,誰都不敢說話。皇帝眼中流露著渴望,和天下任何一個渴望子女探望的母親沒有任何不同。我半張著口,呆呆看著她,隻這一轉眼的工夫,就把自己變成了這樣。也許人的意誌真的隻是靠一口氣來維持。皇帝一直維持的尊嚴,被這場權力爭奪戰徹底打垮,麵對勝利者,她那一口氣眨眼間轟然坍塌。

李顯悲從心來,淚水奪目而出。踉蹌上前一把拉住母親伸出的手,跪倒哭泣道:"兒子死罪,兒子罪該萬死,讓阿母受驚!兒子死罪..."

皇帝愛憐撫摸著年過半百的兒子,喃喃泣道:"兒子,你就這麽著急麽?這麽想讓我早點死麽?"她的聲音漸漸嗚咽哽啞:"你知道麽,你是阿母被立為皇後以後懷的第一個孩子。阿母多麽希望你能平安出生,成長。可是,太醫說我胎位不好,你就要不保,我心急如焚,親披緇衣,拜倒在玄奘大師座下為你誦經祈禱。你終於平安降生了,我特地為你龍門石窟造像祈福,還求玄奘法師給你取法號,佛光王。你都忘了麽?我...我要是不想將天下傳予你,為何要把你接回來?!你就這麽恨我麽?這麽等不及要這個位子了麽?你就由著外人,利用你,離間我們母子..."皇帝力氣不支,倒在榻上。

李顯悲痛欲絕,拉著皇帝大哭道:"母親!兒子...罪不容誅!是他們,都是他們教唆的...他們非要兒子..."

太平公主上前一步,猛伸出手按在跪地的李顯肩上,沉聲道:"殿下!"

閣中出現一陣短暫的平靜。太平公主緩緩走向禦榻,坐在皇帝身邊,伸手撫摸著皇帝涕淚縱橫的臉龐。然後她從皇帝身後輕輕扶起了她,讓她的頭枕在自己的手臂上,溫柔的替皇帝按摩著,唇邊逐漸淡出一個蒼涼冰冷的笑。

"阿娘,您終於,看到親情有多重要了。現在,您心中口中念念不忘母子情份。當初,您鴆殺我二位兄長,杖殺我三位侄子,餓死我的夫君,絞殺四哥妻妾時,您可曾念及過半分母子情份?!他們是您的兒子孫子,新婦女婿,您下手的時候,可曾念及過半分親情?有過半分猶豫?現在才來打親情的牌,不嫌晚了嗎?!"

她的手依然溫柔地撫摸著皇帝的白發,她的臉依然柔和似水,她的眼中滿是悲憤和憂傷:"當初您雄心勃勃爭奪皇後位時,我那兩個哥哥,是您手中最有力也最溫柔的武器。阿耶在朝堂上與百官爭執,他那句皇後無子,昭儀有子,奠定了您成功的路。兩個幼子是您唯一擁有的資源,能利用的工具。然後呢?當您奪了皇後位以後,當您還不滿足還要全天下的時候,他們成了絆腳石,成了眼中釘。您聽到弘哥哥死前的哀號了麽?您聽到賢哥哥巴州雨夜中的悲鳴了麽?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少,再摘使瓜稀。三摘猶自可,摘絕抱蔓歸。全天下都在看著我們,看著天家有多涼薄,天家的親情還能在權力欲望中剩下多少。兩個兒子沒了,剩下兩個還不放心。一個流貶天涯幾經生死掙紮,一個親手往虎狼饕餮口中送!您現在輸了,轉回頭來與他們談感情,不覺得可笑麽?"

皇帝掙紮著想要從她手中脫離,她全身顫抖著,牙關緊緊咬著,卻使不上一絲力氣。空洞而灰暗的雙眼艱難望向了公主,淒然喚道:"阿月...阿母沒有對不起你,阿母給了你最尊貴的地位,最顯赫的身份..."

公主淒涼笑著,微微搖頭道:"如果有可能,沒人願意做您的兒女,即使您能在我們頭上加上最耀眼的光環。我們所有人的幸福,早已被您蠻橫的破壞掉了。您想塞給我什麽就塞給我什麽,想拿走什麽就拿走什麽。在您眼裏,我們不過是工具,是棋子,棋子怎配擁有自己的意願?"她自嘲一笑:"就連阿耶,都是您的棋子,一把通往權力頂峰的梯子,僅此而已。"

皇帝痛苦閉上眼睛,低聲哀叫道:"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我和他,是真心的!"

公主眼中流露出似水柔情,唇角彎彎,笑容又甜了一層:"也許吧。不過,男女之間沾上了利益二字,幹淨的也變髒了,純潔的也虛假了。誰會相信,在阿耶懇求您放過二哥時,您是在愛著他的?但凡還有一絲夫妻情份,您會忍心讓他看著兒子們被您害死,讓他接連經受喪子之痛?"

皇帝呼吸急促,情緒激動,臘黃的臉頰漸漸染上了幾分紅色,她掙紮著分辨道:"不是,不是這樣的!李賢是謀反,他在東宮藏了數百副盔甲,要推翻你父親,自己當皇帝!是我首先看出了他的陰謀!大義滅親!若非我當機立斷,你父親的江山...他是那麽儒雅,那麽仁厚,他麵對著顧命老臣,不知所措,他治國的抱負,理想,權力,都被剝奪掉了,他跑到我閣裏,抱著我哭...阿月,你不懂的,你永遠不會懂的!你的父親,他信任我,依賴我..."

"所以才讓你有可乘之機,一步步竊取我李家的天下!若你果真對阿耶忠心,我大哥成年之後就該還政於他!你貪戀權杖,兒子長成一個殺一個,然後借口父親孱弱,名正言順的占我李家的江山!"

"不..."皇帝虛弱喘著:"不是借口。你爹爹那時已經瞎了。"

公主輕撫皇帝的手停了下來。閣中出現短暫的寂靜。片刻後公主淒慘沙啞的音色,如子歸啼血,含著淡淡傷感,在空曠的大殿裏響起:"是。他是個瞎子。可他不是那時才瞎的。在他遇見你那一刻起,他就瞎了。"

公主轉頭,對上官婉兒做了個眼神。婉兒雙手舉著那份黃色絲絹,來到皇帝床前,默默跪下。

皇帝看著那絲絹,兩行淚水從眼中湧出,滴到手背上。

公主摟緊了皇帝,柔聲耳語道:"阿娘,用璽吧。我們,永遠都是您的孩子。"

皇帝失神張望,惶恐尋到了太子的臉上。她充滿著期待,看著這個兒子。

太子不敢與母親對視。他深深低下頭去,片刻後低聲道:"母親,兒子...給您上尊號,給您最尊貴的稱號。可以了麽?就叫...則天皇帝,紀念您在則天門登基的,可以了麽?"

皇帝頹然倒在公主的懷裏。

太子深深吸氣,似乎是鼓足勇氣,他抬頭望皇帝道:"兒子...也不想讓母親傷心,隻是...兒子也害怕,對不起重潤和仙蕙的在天之靈。"

皇帝怔然呆了半日,方回味過太子的話。淚水又一次湧出了眼眶。

太子微微喘息著,淚水在臉上肆意交錯,哽咽自語:"還有我的元妃,因是常樂公主的女兒,被您凍餓成一具幹屍,我的繼妃,父母兄弟全家流放至死..."

皇帝聲嘶力竭,哀叫道:"可我最終,還是將你從房陵迎回來了!還是將皇位傳給你了呀!"

公主在她身後幽幽歎道:"這麽多鮮血,不是結成厚厚的血痂就沒有傷痛了。這麽多親人的性命,不是一個皇位就能彌補的。何況,皇位本來就是三哥的,是您從他手裏奪去的。"

皇帝瑟縮張望,找到了李旦,重又燃起了幾分希望:"旭輪..."

李旦上前跪下,沉默不語。

皇帝失望至及,木然轉頭,發現自己對上了婉兒的眼後,望著她淒涼一笑:"婉兒...你也在這裏。是的,你應該來。我與你,有滅門之恨,我怎麽忘了呢..."

皇帝環視眼前四人。他們的麵色是那麽蒼白,神色是那麽黯淡。然而所有人幹涸失神的眼裏,沒有一絲淚光。她絕望的垂下頭去。

那紙遜位詔書,一字一句,都出自婉兒的手。就如十五年前,她為女皇起草登基詔書一般,駢四儷六,對仗工整,詞藻精美,無懈可擊。大周的輝煌與落寞,就在她的筆下,煙花般綻放,又煙花般飄零。

隨著禦璽的落下,一個朝代永久的遠去。女皇帝在那一刻起,變成了太上皇帝。

她再無一絲氣力,緩緩倒了下去。如同秋風中一片枯黃的樹葉,為免於落地的命運,徒勞的掙紮飛舞,最終歸於沉寂。

閣內沒有一絲聲響。時光似乎停住了腳步。不知過了多久,衰老的太上皇睜開了眼睛,發覺床前,仍然還有人影。

"你們,還不走麽?"

一直沉默的李旦,此時開了口。音色雖低,但清晰無比,每個字,都明明白白送到她的耳裏:"母親。長生殿是皇帝的寢宮。請母親擇日,搬離長生殿,遷去上陽宮。"

我猛地望向了太上皇帝。隻見她蒼惶抬起頭,用盡力氣盯著眼前子女,喃喃道:"你們...你們!"她依此看過三人,氣弱遊絲,意識似乎也已喪失,淒慘而又絕望地叫著:"我... 這個樣子!你們,你們還不放心麽?還不甘心麽?!你們,要我做...坐牢!做你們的囚徒!那種日子,我怎麽過?!你告訴我,我怎麽過!"

李旦似乎被嚇到了,怔怔望著她,嚅聲道:"當初兒子怎麽過,如今母親...就怎麽過。"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