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坐在珠簾外,良久起身,向皇帝臥榻走去。她還在安睡。我坐在她身旁,一動不動看著她蒼老的臉。夢中似乎有什麽驚嚇了她,她的呼吸漸漸急促,額上滲出細密汗珠,緊閉的眼皮顯出眼珠在左右晃動。隨著一聲巨響,她猛然睜眼,緊盯著天青色寶相紋紗帳,喝道:"誰人作亂!"
一股陰風,象千年冰川倒塌時陡然刮來的風暴,其間夾雜著濃重的血腥味,勢不可擋向我們襲來。我盡了全力咽下幾口口水,混身發著抖,扶起殘喘衰老的皇帝。她虛弱坐在床帳裏,恍惚良久,方略微抬起頭,向床下望去,尋找那令人窒息的血腥味道,從何而來。
她昏黃的雙眼,定格在兩個正在滴血的頭顱上。怔然望了片刻,她順著那兩顆人頭向上看,辨別出提著人頭的羽林將軍李多祚。我亦呆看那兩顆人頭。零亂不堪的散發,早已被血汙泥濘濺滿。曾經舉世無雙的美顏,原來也是這般猙獰淒慘。我無聲的笑,暗藏在心底。
張柬之蒼老疲倦的聲音,強硬穿過簾帳,傳到我和皇帝耳裏:"張易之張昌宗兄弟謀反,臣等奉太子之令誅之,其黨羽亦盡數伏誅。"
皇帝茫然望著眼前這群人,終於找到了太子,看著他淡淡道:"原來是你。"
李顯瑟瑟發抖的身子不能戰立,半靠在身邊的女婿王同皎肩上。
"小子既已誅殺,回你的東宮去罷!"皇帝倦怠吩咐道。
李顯猛的一驚,拔腿就走。一把被後麵的桓彥範抓住。瞪著太子,他轉麵皇帝朗聲道:"太子焉得再返東宮?昔日大帝駕崩,將愛子托付陛下,卻久居東宮。如今天意民心盡歸李氏,群臣不忘大帝恩德,故此尊奉太子,誅除逆賊。請陛下傳位於太子,使萬世不絕,天下之幸!"
皇帝灰白的臉上漸漸浮出一個淒涼冰冷的笑。用隻有我才聽的到的嗓音,喃聲念道:"果然是來造反的。"
殺死女人的情夫,逼迫皇帝交權。兩個異常殘酷的變故同時向她襲來,我抱緊她晃動的病體,害怕她就此倒下。
她在那群人中搜尋了一會,目光落在一個中年將軍身上:"李湛。你也是殺張易之兄弟的人麽?我一直對你們父子不薄,所以才有今日!"
李湛的臉登時羞愧通紅,他尷尬立在那裏,不發一詞。
皇帝又看著另一人道:"崔玄暐,別人都是經他人推薦之後提拔的,隻有你是朕親手提拔的,你怎麽也在這裏?” 宰相崔玄暐近前供手,不卑不亢:“臣這樣做,正是為了報答陛下對臣的大恩!"
皇帝閉上雙眼,倒在我懷裏,再不說話。
張柬之自袖中取出一卷文書,走到榻邊,朗朗念道:"鸞台:多難興王,殷憂啟聖,蕭牆之禍,自古有之。朕以虛寡,宿承先顧,社稷宗廟,寄在朕躬。親理萬幾,年逾二紀,幸得九元垂祐,四海乂安。何嚐不日昃忘食,夜分輟寢,戰戰而臨寶位,乾乾而握聖圖。憂百姓之不寧,懼一物之失所。但以久親庶政,勤倦成勞,頃日以來,微加風疢。逆豎張易之、昌宗兄弟,比緣薄解調煉,久在園苑驅馳,錫以殊恩,加以顯秩。不謂豺狼之性,潛起梟獍之心,積日包藏,一朝發露。皇太子顯,元良守器,純孝奉親,知此釁萌,奔衛宸極,與北軍諸將,戮力同心,剿撲凶渠,鹹就梟斬。斯乃天地之大德,幽明所讚葉者乎!豈惟朕躬之幸,抑亦兆庶之福。朕方資藥餌,冀保痊和,幾務既繁,有妨攝理,監臨之寄,屬在元良。宜令皇太子顯監國,百官總已以聽,朕當養閑高枕,庶獲延齡。可大赦天下。"
閣中寂靜無聲,所有人目不轉睛,盯著皇帝。
皇帝始終未睜開眼,肅雍安儀的臉上平靜無波,半晌,我感覺到她輕輕點了點頭。
我將她的身子輕輕放下,起身取來皇帝禦璽。
隨著我手中禦璽落下,一幹人恭身下跪,叩首謝恩。
他們遠去的身影消失在黎明中。我緩步來到門外,望著廊下那一大灘血汙。淒厲的風雪將我圍住,我渾身冷顫,如墜冰窟,此刻才意識到,原來我自裏向外,每層衫裙都早已經被冷汗浸透,連帔帛上都掛滿了汗水,出門的瞬間,結成了冰晶。
二張的屍體已被拖走,皚皚白雪上覆蓋著大片濕熱殷紅,融化的雪水混和了血腥,如古墓邊攀爬怒放的猩紅薔薇,妖冶而魅惑。我俯下身去,雙手捧起腥鹹的紅雪,高舉過頭,伸向漆黑的天空,口中喃喃念道:"重潤,仙蕙,你們看到了麽?"
第二日清晨,隨著冬日陽光升起的,是張氏五兄弟懸掛在天津橋畔的頭顱。除了引來神都洛陽成千上萬的百姓,還有漫天飛旋的烏鴉,和饑不擇食的蒼鷹。
午後,上官婉兒奉太子命,前來長生殿探望受驚的皇帝。
自宮變後皇帝的神情一直怔忡。此時剛服過藥,沉沉睡去。上官婉兒在榻前仔細觀瞧皇帝的麵容,黯然歎息。
我送她走出殿外,二人立在廊下,我開口問道:"昨晚到底怎麽回事?我在裏麵都急死了!"
婉兒歎了口氣,憂心看著我道:"是太子那裏出了意外。顯的為人...太弱了些。"隨後她平靜敘說當時的情形:"按照張相公的部署,南路的相王和袁恕己負責控製京畿,這路進行得很順利,袁恕己派兵火速包圍了政事堂,昨夜值宿的剛好是親附二張的韋承慶和房融,二人束手就擒。相王接著切斷所有宮城與皇城之間的聯係。北路這邊,玄武門守將李多祚已被張柬之早早爭取了過來,二人率領北衙禁軍攻占玄武門,張相公同時派李湛和王同皎前往東宮迎接太子,誰都想不到這裏竟會出紕漏。一大批兵馬簇擁在東宮門前,顯從未見過如此陣勢,竟然嚇的後縮,麵對心急如焚的眾官兵,竟說出小人雖要誅殺,可是上體欠安,恐受驚嚇,有違孝道的話!"
我又驚又恨,叫道:"他的孝道重要,難道我們這麽多人的性命就不重要了麽?!"
"李湛也是這麽說的!看著猶豫不肯走的太子,駙馬王同皎反複勸說。顯若不肯露麵,此舉師出無名,昨夜所有人的舉動便是徹底的謀反,禁軍中任何一個將領都可將我們置於死地。李湛最後沒辦法,賭氣要顯自己對門外軍士交代去。哪想到顯剛一邁出門,駙馬王同皎一把將他拉上馬,眾將玄即揚鞭,簇擁著顯直奔玄武門。他們到的正是時候。此時李多祚和張相公正被飛騎營的殿中監田歸道阻攔,雙方僵持不下,田歸道剛要派人通知宅家,卻見一大群人馬簇擁著太子,趕到玄武門前。太子一現身,田歸道不敢抵抗,當即打開宮門。李多祚今日早間對我提起,他們悄悄逼進院裏,四下找尋二張,慌亂中碰折了樹枝,眾人懊惱非常,以為二張聽到響動更要躲進宅家懷裏,誰想到他們竟然自己走了出來!軍士興奮不已,立即斬二張於廊下。"
我回想當日情景,更覺驚魂未定,皇帝所有子女中,被馴的最狠最服貼的就是這位胖太子,已經被徹底馴殘了!我心生怨恨歎息道:"宅家這個兒子,可真沒白養!他全家十四年惶恐不可終日的流放生涯,他一兒一女連同未出世外孫的性命,這麽多,抵不過宅家一個眼神帶給他的恐懼!"
婉兒道:"也不全是恐懼,也有情意。顯是個很適合在一起生活的人。對親人,他有情有意。他多少承繼了大帝的性情,眼中更多的是親人給予他的恩,很少留存恨。隻是這般性情,實在太容易受人控製,實在太不適合當國君。看著吧,他會象大帝那般過於倚重夫妻情意,最終走大帝的老路。"她勾起一側櫻唇,冷冷一笑:"不過,也許那樣更好。"
她抬頭望了望院中一樹臘梅,幾段幹枝勁挺直往上伸著,枝頭黃梅迎風綻放,有陣陣清香沁骨襲來。她收回視線,目光落在我的臉上,良久開口道:"昨日宮變,今日監國,明日後日...還將接連發生大事。他們不會再給宅家喘息的機會。阿沅,設法離開宅家罷,越快越好。你與二張,在眾人眼裏不清不楚。他們不會知道你在這場宮變裏充當的角色,異日太子若追究二張黨羽,未必不會牽扯到你。到時你恐怕百口莫辯,說不清楚。不如你現在就投靠到太子那裏,我可將你引到太子妃前..."
我驚訝道:"你和公主都很清楚,我不是二張一黨的。"
她搖頭道:"倘若太子認真追究起來,處死一個宮女如同踩死一隻螞蟻,悄然無息。很可能我們連你落難的消息都無法知道。"
我回頭望了望皇帝的寢宮,沉吟片刻,抬頭對她道:"宅家此時是最需要人照顧的時候。我不能棄她不顧。來日我若果真牽連到二張的案子裏,還請承旨與公主...為我奔走,洗刷冤屈。"隨後,我朝她大禮下拜。
她見我決心已定,歎氣道:"好。我會的。你是故人所遺孤女,你母親與我是摯友,當日曾約定,哪怕做了白頭宮女也要相伴一起。我斷不會看著你落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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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這一段的史料:資治通鑒第二百零七卷(唐紀)
(神龍元年正月)太後疾甚,麟台監張易之、春官侍郎張昌宗居中用事,張柬之、崔玄暐與中台右丞敬暉、司刑少卿桓彥範、相王府司馬袁恕己謀誅之。柬之謂右羽林衛大將軍李多祚曰:“將軍今日富貴,誰所致也?”多祚泣曰:“大帝也。”柬之曰:“今大帝之子為二豎所危,將軍不思報大帝之德乎?”多祚曰:“苟利國家,惟相公處分,不敢顧身及妻子!”因指天地以自誓,遂與定謀。
癸卯,柬之、玄、彥範與左威衛將軍薛思行等,帥左右羽林兵五百餘人至玄武門,遣多祚、湛及內直郎、駙馬都尉安陽王同皎詣東宮迎太子。太子疑,不出,同皎曰:“先帝以神器付殿下,橫遭幽廢,人神同憤,二十三年矣!今天誘其衷,北門、南牙,同心協力,以今日誅凶豎,複李氏社稷,願殿下暫至玄武門,以副眾望。”太子曰:“凶豎誠當夷滅,然上體不安,得無驚怛!諸公更為後圖。”李湛曰:“諸將相不顧家族以徇社稷,殿下奈何欲納之鼎鑊乎!請殿下自出止之。”太子乃出。
同皎扶抱太子上馬,從至玄武門,斬關而入。太後在迎仙宮,柬之等斬易之、昌宗於廡下,進至太後所寢長生殿,環繞侍衛。太後驚起,問曰:“亂者誰邪?”對曰:“張易之、昌宗謀反,臣等奉太子令誅之,恐有漏泄,故不敢以聞。稱兵宮禁,罪當萬死!”太後見太子曰:“乃汝邪?小子既誅,可還東宮!”彥範進曰:“太子安得更歸!昔天皇以愛子托陛下,今年齒已長,久居東宮,天意人心,久思李氏。群臣不忘太宗、天皇之德,故奉太子誅賊臣。願陛下傳位太子,以順天人之望!”李湛,義府之子也。太後見之,謂曰:“汝亦為誅易之將軍邪?我於汝父子不薄,乃有今日!”湛慚不能對。又謂崔玄暐曰:“他人皆因人以進,惟卿朕所自擢,亦在此邪?”對曰:“此乃所以報陛下之大德。”
注:資治通鑒中的太後就是武則天。司馬光對女性涉足男性領域一直深惡痛絕,所以一直不肯承認武則天是皇帝這一事實,他著的書一直稱武則天為太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