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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陽白發人 (效顰)

(2015-04-09 13:22:13) 下一個

眼前一處熟悉院落,曲折遊廊翠竹遮映。我微微驚住。原來這是上月我在邵王跟前當差時的住處。邵王居正院,我們居偏閣。當時空無匾額的簷下已有了一塊正匾,上書薛曜手跡"翔龍院"。

我牽動唇角,露出清苦微笑,搖搖晃晃延著階下石子漫成的甬路來到我們曾月下私語的後院。鬱色蔥蔥中,似有一人背向正院仰麵望月,修長身影映在石子路上,更顯孤廖。

待我認清那人,猛吃一驚轉身就跑。卻聽他沉聲喝道:"站住!越發沒規矩了。"

我慢吞吞轉身,臉上堆滿怯色,給了他一個比哭好看不了多少的笑。

李重潤手搖折扇,緩步來到我麵前,在庭中石墩上坐了,淡淡斥道:"果然人走茶涼。剛一走就不認舊主,婉侍原來勢力眼的很。"

我懦囁小聲道:"奴婢...臣,害怕..."

他哧聲一笑:"語無輪次的,就怕成這樣?我又不是老虎,你怕什麽?"

"怕挨打!"我急急吐出大實話。

他微微笑道:"虧你還記的!"他腕上一抖收起扇麵,眯眼斜看著我,麵上一哂:"婉侍這等人才,孤可舍不得打。"

我無心與他玩笑,頭也不抬冷冷駁道:"郡主尊貴無比,嬌嬌弱弱的...大王連親妹子都打,臣有自知之明,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大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我與他胡侃著,雙目四下亂看。

他作色嚇我道:"大膽,敢說孤王無道!我怎麽無道了?"

我知逃脫不掉,索性抬頭凝眉瞪眼,直視他道:"大王平素對郡主疏於管教,致使郡主驕恣放蕩,已是失了手足友悌之道;出了事後不耐心教導,一日三省,反粗暴虐待大加捶楚,連臣都看不過去。"

他一挑雙眉怒詰道:"那晚就在這個庭院裏,不是你說的麽?要我不要對裹兒太過驕縱,還有什麽寵而不驕,驕而不降的一大堆勸諫。現在我按你的諫言做了,你反又指責我暴虐!果然越來越象那群老頭了,怎麽說都有理!"

"我沒讓你這樣管教她啊!"我瞪眼道:"動用暴力迫人低頭求恕,恐怕大王管教不出賢良淑女,反培養出奴性呢。"

說完心中一聲歎氣。他所處的時代,很難理解這之間的關係吧。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他聽後沉思片刻,悵然笑道:"是的。婉侍說的很對。我很清楚那是怎樣一個過程。彼時氣極,未及多想。是寡人之過也。我的確過於簡單粗暴了。"

我緩緩勸道:"郡主及笄之年,青春萌動也屬正常,那崔湜一向品行不端,此事怨不得郡主。"

他臉上笑意漸漸散去,沉吟片刻後淡淡看我道:"你以為我打她就為這個?"

他目中蕭色暗淡,望著月下庭園隨風瑟瑟起舞的楓樹上幾點昏亂飛鴉,斜起唇淡淡說道:"我李唐一族起於隴西興於關中,自先祖起曆代均與北方鮮卑女子通婚。我們身上流的,其實沒有多少漢人血液。我們秉承的習俗文化亦與漢人儒士固守的不符。我們對婦人本就沒有多少貞潔要求。裹兒做下這等事,原也怪不得她。李家的女兒大多不安分,是故你們山東望族不屑與我李家聯姻。"

他低頭苦笑了一下繼續說道:"北朝女子個性奔放不羈,不受約束。她們希望同男子一樣,拋頭露麵參與政事。北朝的男子對此亦不加幹涉,有些時候,他們甚至默許女子幹預朝政,用以鉗製那些他們不能信任的外臣。就象...大帝,我的阿翁。"

他澀然淡笑的神情流露著無奈的清苦之意:"比起殿堂上那群峨冠博帶極為恭敬卻心懷叵測的生意人,他更信任自家人。他需要阿婆的鐵腕和智慧,好幫他擺脫權臣的威脅和皇權旁落的恐怖。可他沒想到的是,他給她開了這扇門,卻再無力駕馭她的雄心和方向。"

我心中掠過一絲惆悵。彼時二十六歲的高宗李治,登基已四載,亦受製於權相四載。鬱結苦悶間,一雙眼睛怨恨盯著足下那幾位顧命老臣,旁若無人地在本應該他來發布的詔書上簽著字。那時的他,一心希望借助枕邊女子的纖纖素手,去摧毀那股威脅到他皇權的勢力。他做夢也想不到的是,身邊這個人如其名的嫵媚女子,才是他最可怕的敵人,是他大唐的終結者,是李家幾輩人的惡夢。

這些感想不便說出口,我低下頭,半勸說半反駁道:"即便如此,先帝對宅家的信任也從未消失過。從他遺詔軍國大事有不決者兼取天後處理,便能看出,他們遠不隻是夫妻,更是誌同道合的聯盟。此所以陛下得以步步為營,最終能夠遊刃有餘地駕馭文武百官,全麵掌握政權。"

"此所以他人不可效仿之!"他緊盯我的雙目晶瑩剔透,熠熠生輝:"陛下準備了多少年?自永徽六年阿翁患上風疾開始,到天授元年阿婆改唐為周,三十五年!陛下花了三十五年的光陰編織這張網,直到她確定這張網早已是環環相扣堅不可摧,足以經受的住各方勢力的衝擊和震蕩,上至宰輔下至末流小吏均牢牢掌控在她手中,方可登基為帝。政治哪裏是這樣簡單的呢?沉穩,堅定,隱忍,睿智,膽量,毅力,氣魄還有好運,缺一不可。陛下注定會是獨一無二的女皇,絕不會再出現第二個。想效仿她,注定失敗。"

我笑了笑,對他道:"大王怕是多慮了。無人想去效仿她。"

他淡淡笑道:"始作俑者,其無後乎?你難道看不出來麽?陛下身邊的女子,個個躍躍欲試。比起榮華富貴,那種集權力於一身,處金殿之上的生殺予奪才是真正的快感。一聲令下,山河變色萬民蟻伏,才是快樂的極致。"

他抬起頭,清冷冰鑒給他年輕的麵容灑上柔和餘暈,他忽閃的長睫鍍了一層暗金,如兩彎新月,頻繁地籠罩住墨色的汪潭,又頻繁的啟開。

"裹兒的性子,我再了解不過。自幼喜愛那些冒險的遊戲,越驚險越要試。而權力之爭,是世上最危險最刺激的遊戲。她結交崔湜,你道她隻為情愛麽?崔湜如今既是姑母也是上官婉兒的座上賓,一躍成為本朝開國已來最年輕的侍郎。他還是奉宸府成員,與張氏兄弟情誼甚廣。這樣的人物裹兒怎能放過?"

我點頭道:"崔侍郎才華橫溢謀略非凡,對政局的把握一向準確,郡主若得此等人物相助,未必不能從政。難道隻有男子才能麽?難道女子就隻能躲在家裏繡繡花,下下棋,朝思夜盼她的良人光顧,換香枕,拂象床,回心院裏等回心,百年苦樂由他人?"

他寡淡一笑,微微搖了搖頭道:"我並非輕視女子。我才說過我們北朝男子沒有多少女卑的想法。女子為實現自身願望和價值而表露出的那種果敢絕決,常令逐鹿中原的的男子汗顏。可正因為如此,權力之爭對她們才更危險。女子的衝動激情極易造成她們膽大妄為,不顧後果,鋌而走險。即使她們天生具有一定的政治才能,她們也沒有機會和足夠的時間來慢慢學習如何執政。陛下雖為女主,可很顯然她沒有培養女子從政的意願。女子仍舊不能參與科考,不能出任外官,她身邊零星出現的幾個女助手,我可以輕易看出她們的稚嫩。看看陛下,三十多年,如慢工琢玉般雕出的政治手段和智慧,尚且疲於應付,"

他長歎一口氣:"朝局波譎凶險無比,躲的了這一波躲不了下一波。男子尚需時刻戒惕,沒有足夠的理智謀略都將功虧一潰,何況未曾曆練過的女子?何況裹兒的野心遠不止擺弄朝局。駕馭整個帝國,絕不是換掉幾個羽林禁軍首領,安排幾個心腹當宰臣那麽簡單。僅僅占據塔的頂端,缺乏耐心沒有隱忍,不願花力氣將勢力滲透到細枝末節,隻醉心於女主天下的光環看不到背後付出的巨大代價,此等遊戲無異於一場博命豪賭,裹兒是我最心疼的小妹妹,我豈會眼看著她赴火?"他雙眸閃爍著一抹異色,清澀笑容虛弱無力地掩蓋著他內心的痛苦:"有我在一日,我便阻止她一日。哪日我去了,哪怕她上天,橫豎我再看不見。"

一股不詳之意陡然升起,"大王何出此言?"我驚恐睜大雙眼,冀期從他澄靜臉上看出端倪。

他背向我,悵聲歎息:"裹兒的笄禮...我怕是不能趕到了。我還要留在山上直到重陽之後,也好,這一年看著我的妹妹們,一個個將長發盤起,一個個走出閣門,裹兒的,不看也罷。"

他緩步走到亭台樓謝之上,舉頭遙望那皎皎一輪孤月,冰盤般懸在空中,照著江水石岸,扁舟漁火,妝台離人。一陣沉水綿香,斷斷續續,嫋嫋絲絲,自樓謝下方隱隱傳來,那是深宮女子趁此花月良宵,焚香祭拜。他沉浸在這無邊的旖旎中,良久不語。我默默轉身,欲留他一人獨自演繹這流水皓月的完美畫卷。卻聽他溫潤清冷的聲音再次響起,如歌的行板水一樣流入我耳裏:"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

我驀然抬頭,他銜著散淡衝和的笑意正依稀望著我,半帶玩笑半含嗔,閑雅笑道:"我卻想起,你還欠我一首詩呢,我等了這些日子,等到你人走樓空,也沒等到。"

我慢慢展顏,貪看他顧盼生姿的如玉容止,默不作聲。半晌才嫣然笑道:"好。我現在念一首給你。"

"樓下誰家燒夜香,玉笙哀怨弄初涼。臨風有客吟秋扇,拜月無人見晚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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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李重潤所說的話,就是後來他母親韋皇後失敗的原因。我寫不到那年了。

附:遼道宗皇後蕭氏,小字觀音,以諫阻帝之遊畋無度,被疏遠,作《回心院》詞十首,蓋寓望帝回心之意。蕭觀音的回心院,道盡失愛女子的無奈悲涼。讀一次歎一次。故附上前三首。

其一
掃深殿,閉久金鋪暗。
遊絲絡網塵作堆,積歲青苔厚階麵。
掃深殿,待君宴。

其二
拂象床,憑夢借高唐。
敲壞半邊知妾臥,恰當天處少輝光。
拂象床,待君王。

其三
換香枕,一半無雲錦。
為是秋來展轉多,理有雙雙淚痕滲。
換香枕,待君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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