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陽白發人 (會飲)

三日以後，楊令姿手捧一則誥令副本，高興地找到我：＂聖旨到！安樂郡主出降製。想不想看看？＂

我正與一眾婢女準備八月節送往其他府邸的禮品。府裏的主人一個都不在。邵王朔望日後又回山上，直接等著接迎聖駕。永泰郡主自訂婚起便回了東宮陪伴爺娘，安樂躺了兩日又不安生，吵著要出門，我聲色俱厲地把她押送回東宮，心裏恨不得邵王再揍她一頓。

令姿把誥令遞給我，身旁一名婢女含笑道：＂婉侍念出來吧，我們也聽聽，嘻嘻。＂

我打開念道：＂鸞台：皇太子第八女安樂郡主，重月降輝，發春揚彩，四德淳茂，六行恭修。歲在結纓，時方納幣。左衛中郎將高陽郡王武崇訓，帝胄貴顯，風範昭明。既諧委雁之祥，宜縟盤螭之禮。郡主可出適崇訓，仍以今月廿四日成禮。所司準式。＂

在我讀的當中，已聽到吃吃的笑聲。待我念完，一眾侍女連同令姿，均不顧禮儀大笑起來。＂甚好甚好！＂我合上誥令，微笑著算計著她那肚皮所能掩飾的日子。及笄訂婚出降，十幾天內幹脆利落迅速完成，當機立斷神不知鬼不覺。我一拍楊娘子的肩膀：＂令姿！你真是個天才！＂

八月十二，我離開邵王府，回到了宮中。兩日後，皇帝率太子、相王、諸武、太平公主以及三省五品以上官員連同奉宸府一眾清秀少年，拜嵩山，臨溫湯，駕幸三陽宮。望著清洌漣灩的石淙河水，女皇詩性大發，當即作詩一首《夏日遊石淙》。三山石洞光玄籙，玉嶠金巒鎮紫微。均露均霜標勝壤，交風交雨列皇畿。萬仞高岩藏日色，千尋幽澗浴雲衣。且駐歡筵嚐仁智，雕鞍薄晚雜塵飛。

身後太子李顯聽罷，心悅誠服，玄即上前和上一首：三陽本是標靈紀，二室由來獨擅名。霞衣霞錦千般狀，雲峰雲岫百重生。水炫珠光遇泉客，岩懸石鏡厭山精。永願乾坤符睿算，長居膝下屬歡情。

女皇站立於石淙河畔，望著腳下河水匯聚成潭，兩岸崖石陡峭形如刀切，崖下潭水洞黑，深不可測。但見潭南有一巨石突立水中，潭北高高低低幾處巨大石台與之遙遙相對。女皇心曠神怡，率眾登上石台，大宴群臣。遠處數十裏宮苑冠山抗殿，跨水架楹，棟宇膠葛，台榭參差，壯麗中不失淡雅。山中樹木亭亭如蓋，遮蔽日光，一片晦冥；近處流水曲觴，崆峒嶙峋，山巒起伏鍾靈毓秀。女皇欣然把那塊巨石台命名為樂台。又招集了身邊名流雅士共十六人，豪飲高歌。席間每人奉和應製詩幾首，女皇命她寵愛的上官婉兒裁判優劣。一時間詩興四起，人聲鼎沸，風流雅句交相輝映。

我與命婦院其他女官，侍立於眾人身邊，替他們掌硯鋪墨，謄錄傳抄。皇帝命我們將眾宰臣的詩謄於蠟黃紙上，合成《侍遊應製》詩集，又命首席寵臣張易之撰《秋日宴石淙序》文。我們陸續將眾人詩作序文記錄成冊。皇帝微睜著醉眼，人群中恍惚尋覓著，目光落在我身上道：＂你去那邊的山齋院，將詩集交予正諫大夫薛曜，命他即刻書寫全部詩詞並序，著匠人刻於對岸崖壁上。＂

我領命離開河畔，前往三陽宮組殿。剛入宮門，差點與一人迎麵撞上。此人幹瘦枯黑，須發花白，正麵向皇帝所在的石台拂須張望著。我因懷裏抱著一疊詩集，隻微微向他欠了個身，淡淡打聲招呼：＂杜學士。＂

修文館直學士杜審言，微微惶恐地向我還了個禮，雙目盯向我手中詩集道：＂內人手中可是陛下與眾宰臣剛作的詩？＂我點頭稱是。他挺了挺微駝的肩，神色矜持，一手拂須一手背後，頗有氣派地問道：＂可有蘇味道的詩？拿來我看。＂

我翻出一張交與他。他草草看後，麵帶不屑之色道：＂味道必死。＂

我驚嚇不已，結巴問他何出此言。他搖頭晃腦得意洋洋道：＂彼蘇味道見了我的詩，即將羞死！＂

我長出了口氣。他拿過我手中那疊紙，嘩嘩翻著：＂爾等常侍天子左右，當勤學苦練書法技藝，瞧瞧你們的字，哪堪重用！若吾執筆，定得王羲之北麵！＂他快速翻完了詩詞，仰麵微笑道：＂這群庸才！內人可知，我的文章一出手，屈原和宋玉也隻能給我當下手！＂

我惶惶然望著連王羲之都要向他臣服，屈原和宋玉都隻配給他當衙官的高人，舔舔嘴唇，張口結舌道：＂妾...才剛也奉宅家命附和了一首五律，學士驚世之才，不妨指點一二，妾也好與人炫耀炫耀。＂說完定定神，清了喉嚨搖頭晃腦吟道：＂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蕩胸生曾雲，決眥入歸鳥。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

杜高人呆住，難以置信地不停著我，拈著胡須打量我道：＂內人...好文采...＂那一臉驚奇，明顯肚裏在腹誹：＂是你做的麽？＂

我強忍著笑，接過文稿快步走開。那杜審言尤不甘心，竟趕上來追我道：＂內人方才大作，可否賜下手跡，待在下回去慢慢細品。＂

我忍不住笑道：＂妾才疏學淺哪裏做的出此等佳作！這是另一位詩人登高望嶽的即興之作。＂

他連忙追問：＂世間真有連我都佩服的高人？內人快請告之此人姓名，哪怕他在天邊，某也要會會此人！＂我忍俊不禁道：＂學士不必去天邊尋找。此人學士一定見的到！＂我實在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他是您的...孫子！＂

說完快跑，將一臉惶恐的杜學士拋在身後。以前讀全唐詩，曾見杜甫盛讚杜審言道：＂吾祖詩冠古！＂今日一見，這位與蘇味道，崔融和李嶠並稱＂文章四友＂的大文豪，原來竟是個傲世頑童，令人捧腹。

將詩詞文稿交予大書法家薛曜，我慢慢走出山齋院，延著粉垣楹舍，輕踏小徑，漫無目的的夢遊。天色漸晚，月如銀盆，皎盈四射。遠處正殿已擺好珍羞玉饌，皇帝主持的塞詩沙龍已畢，一大群人前呼後擁來到大殿，共此中秋佳節。我舉頭望那一輪冰月，心裏滿是不可明狀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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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的出降製是我用義安郡主出降製改寫的。就是那位家暴郡主的。全唐文裏有很多公主郡主的出降製文，唯獨沒有安樂公主的。

下麵這張圖。上麵是刻著薛曜書寫的＜夏日遊石淙詩並序＞的石壁。下麵是石壁對麵的樂台。武則天就在這塊石頭上大宴群臣。他們去過兩次，夏日一次秋日一次。秋日那次是張易之作的序。我把兩次一齊寫了。



石壁上夏日遊石淙詩拓本：



《新唐書·杜審言傳》: 擢進士，為隰城尉，恃才高，以傲世見疾。蘇味道為天官侍郎，審言集判，出謂人曰：味道必死。”人驚問故，答曰：“彼見吾判，且羞死。”又嚐語 人曰：“吾文章當得屈、宋作衙官，吾筆當得王羲之北麵。”其矜誕類此。

附一首蘇味道那次做的詩：

嵩山石淙侍宴應製
雕輿藻衛擁千官，仙洞靈谿訪九丹。隱曖源花迷近路， 參差嶺竹掃危壇。
重崖對聳霞文駁，瀑水交飛雨氣寒。天洛宸襟有餘興，裴回周矖駐歸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