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下午我隨王府負責來回傳令的主簿下山,回到了邵王府。
以後的兩日裏,我精神懨懨,百無聊賴。府中主人既然不在,我樂的躲在自己房中偷懶,終日讀詩習字,打發無已寄托的思緒。有時我會不由自主的想,邵王會不會嫉恨我。每每想到他通紅雙眸中兩團瞬間熄滅的火焰,我會疑惑會忐忑:他對我,還是有幾分愛意的吧,我時常自作多情的陷入沉思。
第三天午後,我獨自往郡主書齋林風閣所在內院走去。
院內寂靜無聲,隻有蒼蒼柳樹上幾聲夏日蟬鳴,仿佛織布機梭進梭出,織成天然一段錦繡。我隨意走過安樂郡主的寢閣,忽見閣外雕欄圍砌的芍藥園中,一枝芍藥仍獨立傲然,反季怒放著。園邊碧蘿架引出枝葉濃蔭,綽影斑駁中流光異彩。
我倚在碧蘿架下,懶懶觀看了一會兒那朵揚州千葉紅花芍藥。腦中滑稽地映出後世蘇東坡的詩句,倚竹佳人翠袖長,天寒猶著薄羅裳。揚州近日紅千葉,自是風流時世妝。不由自嘲一笑。便是我試盡這世間最風流嬌媚的裝扮,他會多看我一眼麽?
我無可奈何歎歎氣,起身往書齋去,剛一提足,猛聽閣內一陣細微響動,驚駭之餘冷汗驟起,快步來到窗前台下,又聽裏麵幾聲女子接連的嬌笑,如夏風吹皺殘荷,葉底水波輾轉蕩漾傳入我耳中:"我比起姑母,如何?"
片刻一清涼文雅男聲響起,音色清明,含情脈脈:"二月風光半,三邊戍不還。年華妾自惜,楊柳為君攀。 落絮縈衫袖,垂條拂髻鬟。郡主垂鬟年華,冰肌玉骨,豈是太平可比擬的?"
緊接著一陣嘻嘻笑聲,其間夾雜著唇齒相碰的旖旎繾綣之聲。我如腳踩棉花,頭重腳輕,渾身哆嗦不知所措。
好半天回過神來,腦中唯一念頭便是逃離這是非之地。躡手躡腳倒退回花架,生怕碰到園中枝木引得大禍臨頭,這般狼狽仿佛偷情的是我,心中百般乞求上蒼,不要再有旁人經過,更不要看到我這副模樣。
邊退邊顫抖,直到後背猛的撞在了一人身上。驚恐萬分的回頭,端端正正對上邵王威儀陰沉的眼睛。我猛閉上眼,深深倒吸著涼氣,萬分懊惱今日不曾燒香,熏除這等異常的晦氣。
這真是,怕什麽來什麽。最不可能出現的人竟然就鬼使神差地立在我麵前。李重潤十分罕見地震怒豪不遮掩地顯露在臉上,身後跟著的小內侍亦十分罕見的小心翼翼,惶恐不安。我從驚恐中安靜下來,定睛看他親王遠遊三梁冠,金附蟬犀簪導,絳紗單衣絳蔽膝,山玄玉佩曲領方心一樣不少,標準一身朝服打扮。顯然剛下朝回來,衣服還未換。猛然想到今日乃朔望,邵王定是按製回京麵聖,之後回府邸休憩的。
安樂郡主的閣門吱地一聲響,我倆一同望去,隻見一白衣身影兀自由閣中閃出,探頭觀望了幾下,又低頭整理好身上圓領襴衫,俊美非凡的臉上帶著輕謔之色,怡然自得離開。
李重潤驚的麵如土色,顫聲低叫道:"崔湜!難怪他今日不去朝見天子,原來在這裏!"回過頭來,一張臉寒的好似掛上了終年不化的霜。他快步走到安樂的寢閣前,不做片刻停留,舉手推開了寢閣的門,抬腳就闖進了內室。我慌忙跟在他後麵步履跌蹶走進閣內。
閣內一片溫香玉暖的靜謐。繡著纏枝百合紋的兩扇軟羅帳半卷著,羅緌下懸垂著鎏金如意紋鏤空香球。那令人酥軟沉醉的帳中香便嫋嫋出自其中。我的汗水頃刻間沁透全身。王府各處燈火香燭均需我過目采買,府中男女皆妙齡單身,她哪裏來的此香?!
羅帳半掩,露出郡主的二十四雲屏榻。榻前的屏風半閉著,看不清裏麵的景象。李重潤眯起眼睛,靜靜向榻邊走去。我的心跳不可遏製地加快,隻覺眼前一切虛幻無比,好似夢境一般。
李重潤抬手推開那半閉的扇門。
十二雲屏十二峰,一峰一座繡芙蓉。巫山繚繞的煙雲淡淡勾勒在雲母裏,每扇屏風的相間處,飾以平脫法嵌金箔的蓮花。榻上的琥珀山枕,嵌著綠檀,填著腦麝,一陣陣厚重甜膩的香氣自枕心發散,襲人肺腑。
繡著合歡鸂鶒的綺羅衾被已褪到郡主的腳邊。她原本穿在身上的孔雀翠羽半臂也已散開,半臂上埋的織金線閃爍絲絲光芒。我暗暗叫苦,欲哭無淚。這哪裏是女兒家的閨房。這是高唐的雲夢之鄉,秋蘭芷蕙,鴛鴦交頸。那巫山神女,剛會過襄王。
榻上的安樂郡主緩緩轉身,微啟雙眸,懶洋洋的漫視著我們。粉紅的臉蛋白嫩如玉,微微帶著水光。嬌嫩細膩的雙唇微鼓著,顯示出內心對我們不期而至的一絲不滿。此時她蛾眉淡,曉妝殘,玉釵橫,雲鬢偏。素白如藕的雙臂正交織在胸前,慢不經心的係著齊胸襦裙的長帶。
李重潤雷擊了似的眩暈足有一刻鍾才慢慢消失,代之以一陣咬牙地暴怒。扶在帷帳上的一隻手明顯在顫抖,軟羅百合紋已被他憤怒的手指揉捏的破碎不成樣子。
安樂郡主好不容易穿好了衣服,柔弱不支地抬眼嗔怪我們道:"人家要換衣服了嘛..."她的聲音嘎然停止,終於從邵王的眼神中讀出了即將到來的危險。她轉了轉眼球,騰然從榻上跳起,赤著兩腳就要往門外跑。
李重潤一把揪住她臂膀,郡主回身就給了他一巴掌。二人不成體統地撕殺在一起。我與門邊侍立的小黃門麵麵相窺,不知該不該勸。猛又見那小黃門忽然驚呼一聲,又捂住臉麵,我順勢回頭,驚見郡主的長裙,由於帶子沒係好,在剛才的揉搡中滑落下來,露出郡主貼身穿的鵝黃畫袴,那袴,我的天哪!竟然是開襠的!直露出她大半個屁股來!
我知道宮內有許多舊宮人穿的女褲仍開襠,如小兒一樣。皇帝曾說過那樣極易染病,號召大家改掉這個陋習,可惜從者了了,從漢代起就流傳下來的宮廷習俗,哪裏容易改變。不過,有身份的命婦是從不肯穿這個的。如今郡主赫然赤著下身,驚嚇中我第一個反應,就是閉眼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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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唐詩卷十八:
【橫吹曲辭. 折楊柳】崔湜
二月風光半,三邊戍不還。
年華妾自惜,楊柳為君攀。
落絮緣衫袖,垂條拂髻鬟。
那堪音信斷,流涕望陽關。
文中隋唐貴族用的床:出自顧愷之《女史箴圖》。那些屏扇是可拆卸的。還有插銷,象門一樣可以從裏麵關上,外麵人進不去。屏有玉製的,也有雲母的,叫雲屏。
光緒癸卯進士尚秉和在《曆代社會風俗事物考》中有“唐女褲仍開襠,如今日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