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賀婁氏上山,見到曬的麵目全非的邵王和我,大吃一驚。當日我與她交接諸多事物,忙碌到天黑。晚間我帶那兩名新羅婢入邵王寢閣,教她們如何為邵王添香熏被,梳洗換衣。這是我在山上最後一個晚上了。
閣中早有六七名侍女,邵王微笑著看她們忙碌。我恭身請他入座,然後拿起篦梳為他梳頭,邊梳理邊按摩,邊輕聲對兩名婢女演示講解著,後又讓她們也試著找邵王頭上的穴位按摩。邵王頗為配合,一任我們擺弄他的腦袋和長發,始終沉思不語,似乎在考慮著什麽。
當邵王最後一縷青絲被我束起,我再次對他低眉欠身,道了聲晚安,轉身帶眾人離去。
"崔婉侍留下,其餘的都下去吧。"他懶懶的吩咐聲自我背後響起。我懼然驚起,轉身回眸,侍女們魚貫從我身旁退出,獨留我呆立在他寢閣中央。
他起身來至在一樹宮燭旁,那蓮花鎏金燭台原本設有三支燭柱,此時卻隻點了一隻紅燭,參差的火苗搖閃著微弱的光。他唇邊銜著一抹慵容笑意,拿起宮燭邊上的三麵雲母燈屏,圍在那本已搖曳欲墜的燭火邊,室內光線頓時又暗了一層,氤氳紅暈如雲錦般絢麗的暖色刹那間亦圍住了我,令我昏昏欲墜。
搖紅燭影下他丹唇愈發外朗,濃密而纖長的睫毛忽閃著淡淡的兩道弧線陰影,投射在他溫潤的粉紅臉龐上。他神情嫻雅地轉身走到軟榻旁,打開榻前幾案上的如意雲紋三層五足銀熏爐,用香匙的頂端在留存的香灰上戳了幾個孔眼,又自香盒中取出薄薄一片銀葉,覆蓋在香灰上隔火,再從盒中拈出兩丸香球,投在其上,將香薰蓋子蓋上,一縷旖旎溫香從薰爐中嫋嫋吐出,他滿意的微笑了一下,轉向我的氣息宛若空穀幽蘭,流轉的眼波光華異彩。他斜倚著軟榻輕聲問道:"婉侍可知這是什麽香?"
沉香伴著蘇合,爇之再入薔薇露。這是我再熟悉不過的製香法,曾在尚服局中蒸爇百遍,如今卻讓我微微顫栗。佳人贈我蘇合香,何以要之翠鴛鴦。這香的名字…這香的名字,他知我來自司飾司,他知我曾經鎮日與香料為伴,他卻還要這樣故意問我。他麵含羞澀,吹氣如蘭,送到我耳邊的私語低柔婉轉:"過來陪我,好麽?"
羅帶早已輕分,他僅剩的一層單衣業已散開,直露出大半挺拔的胸膛,合著這曖昧香豔,我的胸不安的起伏著,幾欲上前擁住眼前謫仙一般的天人。竭盡全力,我在這釅釅香色裏找尋回殘存的幾分理智。咬住抖動的下唇,我氣若遊絲,艱難吐出一字:"不。"
他睜大雙目,似是不相信他所聽到的那個字:"你說什麽?"他輕輕探問道。
"不行。"我微微喘著。這虛弱不堪的回答瞬間澆滅了他簇動的火焰。他原本清俊的臉霎時間漲紅到了耳根。交織著慍怒與羞赧的目光如兩道利劍穿過我心。我不敢再停留片刻,轉身奪門而出,滄惶逃離這令我窒息的無邊誘惑。
一腳深一腳淺的衝出閣門,侍立在外的隱月驚愕不已的扶住了我:"婉侍當心!"我靠著她喘勻氣息,舔了舔幹澀的唇,步履飛快的離她而去。
更深露濃時我披衣而起,輕輕走到觀風樓上。昨夜的西風凋落了碧樹,我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明月愁煙蘭泣露,羅衫輕寒,隻等著東方霞光到曉,斜穿朱戶。我麵向李重潤所居的寢閣,思緒紛亂。呆滯如石雕般坐著,恍惚看到東方破曉之際,賀婁氏帶著幾名侍女,靜侯在寢閣前。閣門開啟,從裏麵走出的,是昨夜守值的隱月。
"怎麽回事?!阿郎昨晚召來陪侍的明明是你,怎麽今早上開門的是她?"直到中午時分,忙碌非常的賀婁氏才找到機會,直闖入我房間,找到一直躲在房裏避免接觸邵王的我。
我淡淡回應道:"我跑掉了。我不願意。"七夕那晚裴潔依在李重潤懷裏,堅貞純潔的眼神又出現在我腦海裏。我閉上雙目,抑製住陣陣湧上的酸楚。才對雙星盟誓,轉頭臥柳尋歡。我喃喃顫聲自語道:"他...他把我當什麽了?"
賀婁氏漠然上下打量我,冷冷笑道:"果然世家望族女,驕傲自負,清貴非凡。這樣的男子,頎而長兮,清揚婉兮。你崔婉侍還看不上,"她單挑一眉,冷淡看我道:"婉侍的眼睛當真長在了頭頂上。不過我還是要提醒你,悸動的感覺轉瞬即逝,阿郎對你的眷戀不會太久,你若不抓準機會,來日暮垂白頭,終老宮中,莫怨我當初沒告訴過你。"
我搖頭道:"我自己的選擇,我誰都不怨。阿郎既與那裴三娘..."我心痛不絕,說不下去。
"你是說裴監丞的三女公子?"她疑惑問道,未等我回應,她臉色恢複平和,依然冷漠問道:"那又怎樣?阿郎召何人侍寢,與裴三娘什麽相幹?"
我望著她,微微詫異道:"他們...他們彼此鍾情,阿郎原是不該再去找別的女子的..."
這回輪到她詫異了:"婉侍是累糊塗了,還是中魔怔了?這說的是哪裏的話?不要說阿郎至今尚未婚配,便是已納了王妃,他還想要府中哪個女子都是他的權利,王妃亦不可幹涉。不提將來,就是現在,以他的爵位,除王妃外,可另有孺人二人,視正五品。媵十人,視正六品,"
她看著我,輕笑了一下,接著說道:"這麽多位置,還怕沒有你的名份麽?"
我皺眉道:"這個我知道。不是因為這個。"
她神色越發冷峻,緊盯我道:"如此便是你想當邵王妃?"她冷笑著:"我勸你打消這個念頭吧。國朝慣例,太子與諸王元妃多取自勳舊之家,父兄為在朝為官者。近幾年與李氏皇族聯姻的更是固定了幾個家族,象京兆韋氏,弘農華陰楊氏,另外河東那三姓,裴氏薛氏及柳氏。你們山東這二崔,原是不屑與天家結姻的,況你並非嫡出..."
我心煩意亂,不想再聽,直接打斷她道:"我從未想過當王妃。"
她疑惑的看著我,眼中露出幾分恨意:"碰到邵王是你幾世修來的福份啊!若是換做別的主子,這樣硬生生折辱人家,你還想活命麽?真不明白你在想什麽。看著挺機靈的人兒。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打發你去邵王府聽差,原就是韋娘子的意思。娘子看你好呢。不想你這麽不識實務,"
她忽然停住口,抬頭盯住我的眼問道:"若是沒有裴三娘,昨夜你會侍寢麽?"
我輕輕點頭:"我會的。"
我從來不是一個勇敢的人。我時常膽怯,害羞,逃避。然而此時,我不知哪裏來的勇氣,敢於在他人麵前承認我的感情,直麵我的心。
我淒涼低聲道:"若我不曾撞見他們定情,不曾知曉他心中有誰,我自然心所己欲。可我已經知道了,便無法過的了自己這一關。我知道我很糊塗,但我還沒糊塗到分不清什麽是真正的相知相愛,什麽隻是一時的衝動興起。"
李重潤手捧著信貞的臉,如捧著稀世珍寶的神情,再次出現。我心中泣血,痛無可痛,無聲歎息:"他從未用那樣的神情,看過我一眼。"
賀婁氏再次打量我,冷冷笑道:"看不出,婉侍的妒性如此之強。"她歎聲道:"我已對閣中侍女下了緘口令,不準將此事傳出去。否則,邵王會被人笑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