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出我語氣中的無奈,默不做聲看著我。眼中似有惋惜之意。想想又斜睨我道:"不想你還有如此...粗野的一麵。"
"阿郎早間說的,每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麵。"
他沉著臉默不做聲。這短暫而難堪的沉默令我緊張失措。我飛快抬起眼角掠瞥他的臉色,卻見他正側倚榻枕以手支頭,唇邊掛起玩味的弧度,微眯眼眸輕聲哼道:"孤王要好好想想,該怎麽罰你。"隨後他漫不經心掃了我一眼,淡淡道:"自己說吧。"
一股冷氣自我後背攀上,沿著脊骨直達發根。我的手指在披帛中不停纏繞著,鼓了鼓氣,顫聲道:"既被阿郎捉住,自是無話可說,全憑阿郎發落。"
他抿唇一笑。看著我搖頭道:"罷了。這次少不得我替你搪塞過去。隻是萬不可有下一次了。前些日子張易之的家奴暴亂於集市,洛州長史魏元忠直接將其杖殺。我可不想看到我府中的人也是這等下場。"想了一想轉言問道:"你到南市,是要選購一些府裏沒有的清玩雅趣之物麽?"
我想起安樂的任務,蹙眉抱怨道:"你那個寶貝妹妹,得了你許多的錢財,不知道怎麽花呢!本來是要到胡商那裏去尋些珍寶,哪知節外生枝,什麽都沒尋到。"
"清玩雅趣沒有,還被禦史告狀。你這辦事的能力,真乃苯人中的苯人。對了,禦史折裏提到,王府中多不自謹者,看來當時不隻你一人在場。還有誰?"他探身逼問,眼中一道寒光閃過。
我霍然驚起。刹那間仿佛聽到有人在我耳邊催促:"告訴他誰是始作俑者!"
我呼吸急促,手心出汗。過了很久,方聽到遙遠天邊傳來一個聲音:"並無他人。"
是我在說話麽?是我的聲音麽?
李重潤釋然。複又將身子倚靠在榻上,歪著頭想起什麽,愜意笑道:"裹兒想要什麽,就一定要得到。她那個性情..."滿臉竟是掩飾不住的憐愛和寵溺。
一陣酸澀之氣陡然升起,分不清是嫉是妒還是恨,惱怒的話衝口而出:"郡主動動嘴,我們做奴婢的就合該跑斷腿麽?難道郡主要天上星星,你也給她麽?!你不覺得你寵她過度了麽?"
他一揚下頜,勃然作色:"放肆!你知道你在和誰說話麽?"
早就知道帝室貴胄反複無常,亦未料到他翻臉快過翻書。我無聲的歎氣,思索再三,冒著被修理的風險,終是出言勸道:"昔衛莊公寵溺嬖人之子州籲,石碏曾諫莊公道,寵而不驕,驕而能降,降而不憾,憾而能昣者,鮮矣。因為人性是不能縱容的。大王可曾想過,讓一個人迅速變壞,變的人見人厭避之不及的最佳途經是什麽麽?就是對他百依百順。誰都一樣,不管是君臣,父子,夫妻之間,還是朋友,鄉鄰,兄弟姐妹之間,不管哪一種關係。君縱臣遭誅,父縱子被戮,夫縱妻則離。"我盯著他的眼睛,認真說道:"如今太子殿下青宮養德,大王以兄代父教養一眾弟妹,便如父親一樣。若隻一味嬌慣..."
他勾起唇角,饒有興致的看著我:"則怎樣?"
"則驕,則奢,甚至...淫,蕩。"我一字一頓,寄希望他能明白我話中含意。
他果然逝去了嬉笑之色。沉默片刻,他雙臂抱膝,側頭輕語道:"裹兒...是我們一家最落迫最淒慘的時候出生的。在去房州的路上,舟車勞頓,阿娘早產,我還依稀記得她剛出生時的模樣,瘦的象個小貓,蜷縮在阿爺懷裏。裹兒...這名字,蘊涵著爺娘多少辛酸無奈和對她的愧欠。"
動情之處,已是雙目含露。他縮緊身子,將下頜抵在膝上,喃喃自語:
"我生在長安東宮,自幼看到的,便是滿目的貂茵饌玉。及至流放,我才知什麽是天上地下。爺娘就更不必說了,帝後瞬間變成囚徒。最初幾年裏,阿爺鎮日憂傷悲憤,是阿娘在他身邊不斷給他鼓勵和支持,我們才熬過這十幾年淒慘歲月。娘曾貴為皇後,在房陵卻要樣樣親力親為,全家上下就靠她一人支撐。阿爺那時曾對她發下誓言,有一天重見天日,永遠不相禁忌。我想這話也是對裹兒說的。我總是記得她瘦小可憐的樣子。我們做哥哥姐姐的,從小便和爺娘一樣,對她極盡寵愛。她想要什麽,我從來不曾拒絕過。我們都是在千方百計的補償她,這個最小的妹妹,什麽都沒得到過。"
婢女送上冰盞櫻桃酪酥。他沉浸在回憶裏,並無飲用之意。我從地上爬起,將酪酥放在遠處幾案上。重又坐回去,雙臂環膝,仰麵傾聽。
他的音色澄澈清明,好象幽穀深處的泠清流水:"我知道,她現在被我們寵壞了。讓我慢慢教導她吧...她那麽有靈性,小時候念書,師傅給她的定義是姝秀辯敏。假以時日,我相信她會有改進的。"
我搖搖頭道:"你們表麵上是在寵愛她,實際上是在補償你們自己,補償你們失去的尊貴和繁華。她倒底想要什麽,你從未嚐關心過。你隻是在按照你覺得好的方式去愛她罷了。她心裏的委屈,沒人知道。"
李重潤哼了一聲:"她現在倍受宅家恩寵,能有什麽委屈?"
"她在想,是誰允許你們一邊放縱她,一邊說她被放縱壞了的。放縱她的人什麽都得到了,心靈的慰籍,願望的滿足,和隨時指責她的權利,而她,就象你說的,什麽都沒有。她窮盡奢侈,然婢為夫人,終不似真。她的欲望總也填不滿,因為她心裏有個漏洞。她從來就不曾被真心關愛過,無休止的索取是她唯一能用來證明她是被愛著的,她是可愛的。"
李重潤靜靜聽完我的長篇大論,忽然揚聲哂道:"剛還說了一大堆禦史的壞話,此刻竟和禦史台如出一轍。姝秀辯敏,看來用在你身上更合適些。本來叫你來是要狠狠訓你一頓的,反被你一番意正嚴辭的諍諫說的好象我有什麽不對的地方。"
他笑意漸深,看我的目光柔和恬靜。片刻後他以手臂當枕,慵懶一靠,若有所思的問道:"你多大了?"
我低頭:"大王既然看過我的冊封文書,想必是知道的。我是垂拱叁年五歲時入掖庭局的。"
他目光越發溫柔,輕聲道:"如此,你我同庚。"暫停片刻,又歎道:"不得了,從未得知,婉侍還有這般才華。"
夜色靜謐,靜的連我們的呼吸都是那麽的清淅。我再次垂下眼簾,盡力感受著月光的單純,祈禱心靈能象這月色一樣素潔。
耳邊傳來他夢囈般低吟:"…哪天我要向宅家晉言,留你在後宮,真是委屈的緊了…"
他溫軟語調如同褰動珠簾的春風,他渾身散發的沐浴香如同罌粟。這是他刻意為我中下的蠱。我無心拒絕,無力阻擋,飛蛾般撲向他點燃的三途烈火。我無聲向他靠去,發燙的臉貼上了他的臂膀。
他雙頰微微紅了一下。沉默片刻後他一手環住我腰間,另一手輕輕托起我的下頜,雙目充滿著憐愛,濕潤的唇帶著一抹幽香,輕輕蓋在我冰涼的唇瓣上。
我戄然一驚。猛一低頭,發現自己竟然還是不可思議的坐在原地,六破長裙整齊的蓋住雙腿,連腳麵都不曾露出。而他仍是原有姿態,慵懶無比的倚靠著軟榻。我們之間,依然滑稽的保持著幾步距離。
我羞愧無比,雙頰酡紅,慌忙立起幾欲落荒而逃。
他卻又換了個姿勢,更加懶散的躺在榻上,皺起雙眉歎道:"三陽宮綿延二十裏,殿院散落,鎮日在馬上不停奔波。幾翻巡視下來全身酸痛無比," 他似睡非睡,淡淡吩咐道:"過來,給我捶捶腿。"
我隻想逃離,口不擇言答道:"阿郎七老八十了麽?我去拿個拐杖來。"
他怔了一下,噗哧笑道:"好大膽子。就欺我不是你正經主子,整治不了你。"
我更加臉紅,低頭道:"天色不早了。大王早些安置吧。對了,那邊有櫻桃酪酥,就要融了,快些用吧。"說完往園外走去。
"好沒有眼色!難道要孤自己去取麽?!"
我頭也不回,隻用晴雯的話打發他道:"奴婢是笨人之中的笨人,還配伺候吃果子?回頭再跌破了盞,就更不得了了。"
說完提足揚長而去。
背後傳來咬牙切齒一聲輕罵:"死丫頭,等著看我怎麽收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