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設在登封縣衙內院。邵王與鳳閣侍郎兼王府長史姚元崇,各依在食案後的憑幾上,狼吞虎咽地吃著,看來是餓壞了。我捧著巾櫛銀盂,在李重潤快要吃完的時候進去,等著服侍他漱口飲茶。靜靜侍立在他身旁,聽他邊吃邊和姚長史談論白天的火災。
"真是匪疑所思!薛縣尉建那麽多倉舍做什麽?更不可思意的是那大火爐。要那做什麽?難道宅家要大肆燒烤麽?"邵王皺著眉自言自語著。
"大王可知那張易之是天下公認的美食家?看這樣子,很可能是他又有了什麽新的美食方法,下麵這些官員盡力奉迎以至阿諛從,也是有的。"
邵王淡淡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隻要沒有過多影響到百姓,也無可厚非。隻是那縣尉...言語間如何這般不加掩飾,一口一個張少卿,仿佛張易之是其先考。"想了想又笑道:"舉止行為也欠修養。"他忽然指著我對姚長史失笑道:"連我的侍女都當成了宦官,可見竟是沒入過皇城的。真是奇了,他至少參與過殿試,應是見過些世麵的。"
"這次走火好在搶救及時,損傷不大,"姚長史抬頭看邵王道:"大王打算如何處置?若按律,監臨之官應被問責解職,但若按官場慣例,還需審時度勢..."他眼中閃爍著飄忽不定的光,欲言又至。
李重潤沉思道:"那縣尉能力雖差,我亦不忍壞他前程。一道解職令,此人寒窗數十載的功名就毀了。"
就聽姚長史咧笑道:"大王果然仁愛厚德啊!"他拂須笑道:"可這縣尉並非科考出身。大王可能沒注意,最近授官冊中,出現一批薛姓人士。那是因為,張昌宗的弟弟張昌儀現任洛陽令,上個月有一姓薛的候選官員以金五十兩賄賂他求官做。張昌儀收下金子,把狀授文書交給天官侍郎張錫,讓他找個時間授給那姓薛的官做。可張錫把文書遺失了,不知道是哪個姓薛的,張昌儀罵他道,我也記不得了,隻要是姓薛的即授官!於是六十多個姓薛的候選人,悉留注官。這個薛少府便是其中之一。"
李重潤瞠目道:"有這等事!天官是他們張家的後院麽!"
姚長史輕歎,斟酌道:"所以臣才要提醒大王,不可莽撞行事。官場裙帶之風甚列。若大王秉公法辦,隻怕牽扯到二張..."他邊說邊瞟了我一眼。
李重潤轉身對我命道:"你先下去吧。"
我欠身離去,心裏歎了口氣。
晚間我正要就寢,忽然李重潤身邊侍女進來道:"阿郎請婉侍到寢殿庭院,有話要問婉侍。"
我愕然道:"現在?天已二更,阿郎還沒睡麽?到庭院做什麽?"
侍女笑道:"想來是太熱,阿郎在院中納涼。又或是嫌寢閣漆味太重,睡不著吧!"
已交亥時卻還是暑熱。我踏著月色穿過曲廊來到庭院中。隻見庭中茶蘼架旁增設了一六曲山屏,屏前紫竹涼榻。榻上水紋青簞與白釉鬆綠彩枕。李重潤隻著一襲廣袖輕羅白衣,背靠織錦斑絲隱囊,懶懶的斜倚在榻上。浴後半幹的長發隨意垂過腰間。見我走來,唇邊勾起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意:"我不叫你你就不來了麽?"神情甚是寂寥,看來是很疲倦了。
我停在榻前問道:"喚我做什麽?"
他指了指自己的頭發。我走到他身後,將他的瀑布長發仔細綰起簪好。夔龍白玉簪穿過發髻,月色下發著冰冷的光。
夏蟲低吟,螢光點點。他閉著雙眸,濃密的睫毛微微上卷,似是要沉沉睡去。月光勾勒出他高挺的鼻梁,側麵的輪廓弧度清晰完美。我站了一會,轉身要去喚人扶他就寢,他卻忽然睜開眼打破沉默道:"坐下吧。我抬著頭和你說話怪累的。"
我不知坐在哪裏。終是一拉裙門,隨意趺坐在榻前地上,再將長裙蓋好雙膝。他默不做聲看著我完成這一係列動作,遂懶洋洋開口問道:"聽說前幾日你在南市一家什麽酒樓內與人爭執,言語狂悖,舉止瘋癲。可有此事?"
我一驚:"你是如何得知的?"
他略微揚眉,似笑非笑:"你卻來問我?已被禦史參了上來…"
我打斷他道:"什麽時候?"
"剛上山,奏本追著我到。接連幾日的忙碌一直未得時機問你。婉侍不想解釋一下麽?"
"那鬥雞眼竟然是禦史?!"我回顧當日情形,不由得再次怒火中燒。"惡人先告狀!"我分辨道:"他如何斷定是我?"
李重潤一哂:"婉侍還想抵賴麽?你自報姓名,又道家住哪處哪坊。能拿的出上等珠寶首飾的,除皇親國戚莫屬,擇善坊裏隻一座王府,"他苦笑道:"這位禦史定是將你當成我的寵妾了。宅家將他的剳子發給了我,要我好生教訓你呢。不過我想先問問,這倒底是怎麽一回事。那禦史所言婉侍當日之狀,實在令人難以置信。說了這半日,你就不想解釋一下麽?"
我生硬拒道:"不想。"
二人沉默,氣氛有些尷尬。片刻我想起什麽,挑眉詰道:"親王若有妾媵宗正寺是要入冊的,玉牒上是有崔孺人還是有崔良人?無憑無據,血口噴人!"
"此禦史職責之內。可無確鑿實證,聞風彈劾。早上還在我麵前說嘴,不想自己已是犯在他們手裏了。你知道禦史是幹什麽的麽?"他的聲量依然低緩,分辨不出喜怒。
"禦史麽?"我憤憤說道:"就是不幹正事,整日向宅家報告各種亂七八糟壞消息的人。"我一時氣惱之極,口中不加思索的發泄道:"風言?果然是瘋人言語。從來大事不言,專門抉人閨門之私。聽到些皇家國戚的小道消息便如打了雞血一樣興奮,還什麽文死諫武死戰,迂腐不堪。極盡牽強附會捕風捉影之能事!敗壞他人名聲成全自己名垂竹帛,難怪有皇帝忍無可忍要打他們的屁股..."
"我看我應該送你去宮正司,好好打一頓屁股。"他坐直身子,板起臉來訓斥道:"越來越不象話了。坐沒個坐樣,滿口你長我短的僭越之辭,沒個大小尊卑。禦史章疏上說我禦下不嚴,確是有幾分道理。"他停了一下,又怒瞪我道:"溫婉端莊,含章貞吉,我原以為來了個省事的,未嚐多加管束,不想卻縱的你越發沒了規矩!給你寫冊文的若看到你那潑婦模樣,定要找個地縫鑽了。自己不覺得羞恥麽?你看看你現在,可有半分恭恪淑慎的樣子!?"
我的臉微微發燙。自記事起被人這樣責罵還是頭一次。原不知自己的情緒竟然如此輕易就失控,頓時心中委屈酸楚,竟是硬生生逼出兩顆淚花來。愣了片刻,終是自尊占了上風,咬牙不讓淚水流出,我揚頭賭氣道:"你... 阿郎是要奴婢跪下聽訓麽?"
"哎,這樣倔強。"他歎了口氣,凝眉嗔道:"你就不能柔順些麽?"可能是覺察到剛才的話太重,他看我的神情竟有些難為情。
裴信貞如水的身影在我腦中一閃而過。似有晨霧蒙上了我的眼睫。我低下眼簾努力隱去悲傷,黯然失神道:"我不是那樣的人。我也沒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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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資治通鑒第二百零六卷(唐紀)
易之、昌宗競以豪侈相勝。弟昌儀為洛陽令,請屬無不從。嚐早朝,有選人姓薛,以金五十兩並狀邀其馬而賂之。昌儀受金,至朝堂,以狀授天官侍郎張錫。數日,錫失其狀,以問昌儀,昌儀罵曰:“不了事人!我亦不記,但姓薛者即與之。”錫懼,退,索在銓姓薛者六十餘人,悉留注官。錫,文之兄也。
趺坐: 又叫胡坐。就是yoga那樣的盤腿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