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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陽白發人 (斷魂)

(2015-04-28 13:04:43) 下一個

夜幕低垂,我獨坐於宮燭案旁,呆看燭火搖紅,蠟炬滴淚。耳邊輕輕響起了幾下敲門聲。是張易之派來接我的小內侍。我起身披上銀色薄裘,手握一把葫蔓藤纏枝紋熏香手爐,隨著他來到張易之位於內廷北側化成院的住所。

他獨自坐於閣中煎茶。我走入他房間時,水已過二沸,正是茶香氤氳,歲月靜好。他細膩如玉管雕琢的手指輕攜一柄竹筴,上下分飛攪動瓢中水,另一隻手依次將鹽,薑,棗,薄荷添入瓢中,以助其味。待水三沸,他將瓢中的水與茶末一並傾入茶釜,水麵立即浮現一層濃密潔白的泡沫。

他始終專注於茶,直到將釜中潔白湯花酌入盞中,才抬頭對我微笑起來。他將澄好的茶汁遞到我麵前,自己亦舉杯品茗。片刻後蹙眉淺笑道:"又煎生了。"

我對他笑笑道:"候湯不夠,公的性情還是急了些。"

他遺憾搖搖頭道:"就差一點。"

他的目光流過我麵前的茶盞,灑在我臉上。凝起眉笑問我道:"典飾不品麽?這茶沒毒。"

我看著他被一樹百燭宮燈映紅的麵頰,輕笑一聲道:"妾知道。隻是妾口中含有香丸,不便飲茶。"

他抬起頭,靜靜注視著我,片刻後起身來至在我身旁。俊雅容顏蘊含著光華,他低下頭注視我的同時,一手已將我輕攬入懷。另一手環住我腰間,帶著濕潤茶香的雙唇捕捉到了我的唇,溫柔繾綣的舌輕輕挑開我微閉的上下齒,在我口中來回探索。

我被他微顫的吸吮嗬的渾身發癢,頗為掃興地咯咯大笑起來,邊笑邊對他擺手道:"晚了。妾才剛把香丸嚼碎咽下了。"

他放開了我,抬起頭麵對我笑道:"妹妹果然清雅蘊藉的很。此香氣不同於常用的雞舌香。可否請教是何種香丸?"

我淡然笑道:"其實就是常用的丁香。隻多加了一味草藥,一味香料。妾前來與公會聚之前,剛剛碰過死人。"

他的笑呆滯在臉上。我繼續笑對他道:"林司飾的屍體是妾妝裹收殮的。公派人來接時,妾剛剛替她化好最後的妝。妾口含的香丸多加了清毒去邪的香料,以防汙穢侵身。聽醫者說,她那病傳染呢。"

說完我舉起麵前茶盞,細細品了一口。

他神色有些暗鬱,看著我放於案上的細瓷盞不語。我自腰間荷包中取出一粒香丸,遞到他麵前:"公也含上一顆吧。妾原是應早些知會公的,奈何公的性情...太急了些。"

他有些冰涼的手接過那粒香丸,急匆匆放入口中。我又遞上隨身帶來的熏爐:"您的手真是冷呢。先捂一捂,少時..."我帶出一個曖昧笑容,輕輕在他耳邊嗬氣道:"妾亦怕冷,不願做您的手爐。"

我打開熏爐的蓋子,輕輕撥弄了一下裏麵正燃燒著的炭餅。一股綿軟酥柔的香氣立即自我手中升起,我將蓋子蓋好,遞到了他手上。

旖旎溫香中,他的目色漸漸迷離。他漫視手中精致的銅爐,喃聲低笑:"好別致的花紋..."

我笑的更為旖旎,垂下眼簾瞥見自己靨邊一點翠鈿,在燭光中明滅生粲:"公可知這纏的是什麽枝麽?"我濕熱的目光直落在他臉上:"這是葫蔓藤,它還有個名字,叫斷腸草。"

他吃吃笑著,半闔星眸,慢啟雙唇,手指懶散輕拂我頰上花子:"該叫斷魂草才是..."他夢語般的低吟漸漸沒入夜色裏:"好香...這是什麽香..."

我看著他眼色的變化,低聲笑道:"以沈為君,雞舌為臣,北苑之鬱金,鉛華之粉,柏麝之臍為佐,以蔓陀蘿花及鬧羊花之液為使,一炷如芡子許,焚之油然。若嗅,九畹之蘭,百畝之蕙也。此乃安神靜氣之香。此刻,是良宵歡娛的時刻..."

他在我念經般的囈吟中沉沉睡去。

我收起了作戲笑容,自袖中取出一管暗紅血液,握在掌中。

帶著高密度鮮活瘧原蟲的血,可以令眼前這魔鬼在痛苦中死掉。即使他僥幸躲過原蟲,他的血型與林司飾一致的可能性也很小。那麽溶血反應也能置他於死地。我輕聲一笑,掀起他的衣袖,在他裸露的肢臂上尋找合適的靜脈。

他淺睡的姿態純真如嬰兒,光潔的臉上似乎還帶著一絲無辜的笑意。我猛閉上雙眼,穩住呼吸,極力壓住心中莫名升起的異樣情緒。睜開雙目,眼前一片視野裏,是他那段白皙透著微紅血管的手臂。

針頭漸漸靠近。多麽熟悉的場景。針頭紮進靜脈,是我在遙遠的隔世中每天重複百次的場景。我的手不聽使喚地顫栗起來。望著他的手臂,耳邊傳來氣若遊絲的病人交替不停的哀喚:"求...救我,救我..."

我的頭皮瞬間發麻,發根全部立起。隔世的景象不由自主地閃爍在我眼前,甩都甩不掉。時而是我背著器械穿梭於車禍現場,血流成河的斷肢中尋找生靈,時而是我急診室中奔送血漿,與召喚病人的死神爭分奪秒。

那淒慘的求助聲疊宕起伏,充斥在我腦裏,我拚命想要把它擠出去,卻深感無能為力。我反複的睜眼閉眼,映入我眼簾的扔是垂死掙紮的身軀,雙手徒勞抓向空中,懇求著我救他們的命。

"眼前的人是惡魔...是凶手,是害死我至愛的人。他不配活著..."我語無輪次的告訴自己,竭盡全力為我現在的行為找合理的籍口:"他死了,我就安全了,大家都安全了..."我象瘋子一樣自語著,念咒一樣告誡著,猛吸一口氣下了決心,雙目不瞬盯住那段手臂,那段和別人沒有任何不同的手臂。眼淚奪眶而出。

這副軀體,和別的軀體沒有任何不同。我頹然放棄掙紮許久的意識,全身止不住的哆嗦,無助癱倒在地。無論我為自己下何種咒語,找何種理由,此等事終是做不出來,救慣了生命的手陡然要去害人,還是下不去。

我默默收拾好一切,起身走出他的閣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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