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易之顧不上再與我糾纏,飛奔到皇帝身邊。二張滿臉惶恐,相互觀望,不知所措。早有小黃門跑向尚藥局去請禦醫,另有內侍分別前往東宮,皇城南門和城外,請皇帝三名子女前來。少時隻見太子與相王前後趕到,神色焦慮圍到了母親榻前。
比他們先來的禦醫已施了適當的搶救,皇帝醒來後望望跟前的兩個兒子,歎了口氣,喃喃道:"阿月..."
太子溫聲細語安慰道:"阿月就來了。她的宅第離的遠。"
相王自領了知羽林軍事的職後,處處小心時時謹慎,一年多來勤懇守矩,一步步贏得了皇帝難得的信任,時至今日終於掌握了半個禁軍。二十四衛羽林軍,分為北衙和南衙。北衙負責保衛禁中,直接歸皇帝統領;南衙負責保衛皇城和京都的安全。如今的相王,正是南衙禁軍首領,兵權在握,正式官銜是並州牧兼左衛大將軍,平日駐守在皇城裏,是故趕來的比較及時。
皇帝神智恢複了過來,想起方才殿上的爭執,麵上一冷,盯住一直跌跪在一旁的我,沉聲喝問:"汝可知罪否?"
我強忍住不斷湧上的厭惡心酸,悲憤詰問她道:"臣何罪之有?少卿想聽的,臣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不想聽的,臣不多說一字。恭謹周到有何過錯?至尊若一定要治臣之罪,請輒召告宮正六尚,明曆臣失德失職之處,便是將臣斧鉞正刑,臣亦甘之如飴,求之不得。何有以私怒而欲殺人乎!臣命如草芥死不足惜,至尊清譽豈非因臣之故毀失殆盡?"
兩行清淚終於冒出眼簾,緩緩流淌下來。
皇帝恨恨盯著我,一時間亦找不出什麽話來壓住。此時太平公主自殿外顯身,笑盈盈來到皇帝麵前,甜甜叫道:"娘。"
皇帝灰白混濁的眼瞳轉向了她,仔細看了一會,歎聲道:"你來了。我還以為,你再不會來見我了。我流放了你的愛人..."
公主微笑打斷道:"高戩觸犯刑律自作自受,阿娘處分合乎國家法度,兒焉有事私怨誹之理。"她輕柔摟住皇帝,嬌聲喚道:"娘!兒這幾日不曾入宮侍奉,乃是身處昭成寺,為阿娘祈福呢。"
皇帝點點頭,疲憊不堪閉上了眼睛。眾人等皇帝沉沉睡去,魚貫離開寢宮,隻留二張守候皇帝。
我歎口氣,收拾好一地狼籍,費了半天勁才站立起來,搖搖晃晃走出殿外。
院中夕陽似錦,暮色如煙。我恍惚跟在一群人後麵,無意識地走著,走出迎仙門,才看清那群人,是公主,相王和他們的幾名貼身女官內侍。他們緩緩走著,忽然公主停住腳步,轉身對後麵的相王正色道:"上表。 請阿娘封張昌宗為異姓王。"
相王吃了一驚,眯起眼睛看著太平。
公主重複對他說道:"你,我,還有三哥,聯名上這個表。"她神色凜冽,語氣堅定,隱隱中透出沉穩自信的風采。
一個月後一天,起居舍人每日黃昏發往內廷及外朝各衙署的朝報上,赫然登出兩則消息:一是:司禮少卿張同休以及汴州刺史張昌期,尚方少鑒張昌儀等張氏親族,以貪汙為由被捕係獄。二是:皇帝駁回太子,相王及公主要求給張昌宗封王的表章。
朝報是當時發行的新聞記錄。由翰林們輪流執筆,記載當日朝中要事,皇帝裁決,每日發往內外各司各省。
張昌宗封王的表章被皇帝駁回,正是我將批示送到相王在皇城中的辦公地的。太平公主微笑著,從我手中拿回那道表,隨意扔在一旁,對身邊的相王簡短吐出二字:"再上。"
於是第二個懇請表,自相王的秘書,司刑少卿兼相王府司馬袁恕已手中寫成,太子兄妹三人各自署名蓋璽,又遞到皇帝麵前。
言辭雅麗文理通達,一片溢美浮華的詞句中滲出的,是冷靜的試探。皇帝的三個子女,通過此等太極手段,試探著皇帝那裏的水倒底有多深,皇帝對這兩個男寵,倒底迷戀到了何種地步。
與此同時,禦史台那邊亦加緊忙碌著。先從外圍親屬入手,剪除掉盤錯關節,針對核心二人的網就可悄然收起。
然而皇帝也不是吃閑飯的。再老再衰弱,老虎也不是病貓。那道揭發張氏親族的密折一上,皇帝立即洞悉了臣子的內心。她微微一笑:"同我玩這一套?我當年玩的遊韌有餘之時,你們還在吃奶哩!"
她將那三人拘於獄中,對執筆等待批示的上官婉兒吩咐:"張氏族人的案子,朕絕不姑息。將那三人交左右台共審。"
上官婉兒愣住。這還用審麽?禦史左右台三位最高長官,左台大夫楊再思,司刑正賈敬言,右台大夫李承嘉。三位中兩位是二張的人。皇帝的意圖還不明顯麽?
皇帝又拿過那太子三兄妹那道言詞懇切的表。看過後對上官婉兒微笑道:"孩子們的心情很是迫切啊!"讚賞的話音尚未消散,卻聽皇帝的聲音忽然一個下沉,哼了一聲道:"看來他們也知道,此時還不是翻臉的時候。那就讓他們等著吧!"
你們試探我?我同樣探探你們。你們三個雖然每人身上都背負著我給予的血仇,可依然對我恭謹從命毫無錯處,這也說明他們的力量還不夠,還不到攤牌的時候。皇帝微微一笑,對上官婉兒命道:"擬旨:從太子三人所請,加封張昌宗為鄴國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