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幾天後一紙匿名信,將太子仆崔貞慎告到了皇帝那裏。一個叫柴明的人,寫了封告狀信,投入銅匭,密告崔貞慎等東宮官吏八人,竟敢在給魏元忠送行之時,密謀造反。皇帝接到密信,皺著眉盯看了半晌,然後叫來監察禦史馬懷素,讓他調查此事:"魏元忠一直是東宮僚屬,此次貶竄荒蠻,東宮諸臣必心存不滿。口出佞語或是借機恣事也未可知。卿為禦史,監察百官,務必據實徹察!"
可是,兩天後的調查結果實在令她失望。馬懷素竟毫不理會皇帝的定調,上的結果出奇的短小精悍:"崔貞慎等人僅為餞行,並無反狀。"
皇帝氣的一把將折子拂在地上。拖著虛弱的病體,她艱難抬頭望向殿外,卻冷不丁看見,太子正被群臣簇擁著,向她走來。
"那是...那是太子!"她顫抖拉住身邊侍立的我,幹澀皮肉包著筋骨,雞爪般令人心悸。
我半抱住皇帝,讓她微靠在我身上,緩緩柔聲勸慰著,象安撫一個黑夜中驚夢的孩童:"那不是太子,那是日光。"
她緊閉上雙眼微微搖晃著身子,似是鼓了半天的勇氣,才慢慢睜開茫然雙眼。眼中滿是對權力喪失,和生命終結的恐懼。風燭殘年本就淒涼,年富力強的接班人虎視耽耽更添一分絕望。後世病中的康熙連兒子從帳篷縫隙裏窺視自己都覺得是想謀反,已經有了精神病的征兆。
這就是他們想要的麽?一世權力的角逐,隻為在人生落幕之時,刻骨體會什麽是被害妄想,什麽是眾叛親離?
"他們...他們太過分!"皇帝喃喃怨恨著,召來馬懷素,要他無論如何,將崔貞慎八人定成謀逆。
"絕對不行!"馬懷素大聲反駁著,聞者均驚,盯著跪在地上的他,滔滔憤慨襲向皇帝:"餞行,就是餞行!那個什麽柴明,有膽量讓他出來!"他猛一抬頭,尖銳目光瞬間射向二張,嚇的他們二人一陣哆嗦。
衰老的皇帝喘了口氣,按下怒氣緩和道:"朕也不知柴明何許人,你也不必讓他們對質,隻要根據密狀報的案情審理就可以了。"
"實情就是送行。"馬懷素翻著白眼丟給縮在皇帝身後的二張。
"你...你好大膽...你縱容他們造反..."
馬懷素一梗脖子,淩厲橫波射向皇帝:"臣不敢!魏元忠以宰相被謫,崔貞慎為故舊相送,要誣陷他謀反,臣不能這麽做。昔漢時欒布上奏乞免彭越,漢高祖不認為欒布有罪。何況魏元忠的罪名實情和貶官的處理都不如彭越重,更何況崔貞慎他們還不是替魏元忠求情,隻是為其送行,這也不行嗎?難道陛下還要殺死送他的人嗎?"
他目光如火如炬,燒的皇帝不能直視。對峙半晌,他忽然揚起下巴,冷峻看著皇帝,緩慢說道:"陛下自操生殺大權,欲加之罪,陛下親裁好了!何必叫臣來?既叫了臣,便由不得陛下!臣供職司法,依據的是《唐律疏議》,不是陛下的臉色意願!"
皇帝虛弱的身體和更為虛弱的心理都不足以支撐她和臣子長時間對峙。她長歎一聲道:"那麽你想怎樣?一點不加他們罪嗎?"
"恕臣愚昧無知,實在看不出他們有什麽罪。"
皇帝閉上了眼睛,半晌未發一語。臉上布滿的溝壑折皺是她從年輕鬥到年邁的記錄。再高明的化妝品也掩飾不了自內向外流出的嗜血性格對她容顏的損害和扭曲。她垂下了頭,無力抬起一隻手,對案下怒目而視的大臣虛弱擺了擺,馬懷素隨即下了殿。
他的身影剛一消失,張昌宗便跳了起來,指著他遠去的方向恨道:"一個小小的八品官,竟如此囂張!鬼才相信他背後無人指使!宅家就由著他們這麽欺壓麽?! "
張易之一反往日溫和雅致的神態,在我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的情況下跳到我麵前,一把揪住我衫袍領口厲聲道:"都賴你,都賴你!"他的聲音已經變形,淒厲而沙啞:"你故意隻把話說一半!你故意不告訴我伊周是怎麽回事!你故意要看我們出醜!"他再忍不住怒氣,狠狠將我推在地上。我的頭磕到了石磚,疼的眼冒金光,原來手捧的奩盒亦隨之掀翻,釵環篦簪撒了一地。
我慢慢坐起身,斜眼上挑看著他,唇邊露出一個冰花般的笑:"不記得了麽?妾提醒過少卿的。公多看看書,好麽?"我虛無縹緲的音色漾蕩著水聲,送到殿中每個人耳裏:"少卿問的是伊周做過什麽不妥之事,妾便如實回答他們做過的不妥之事。"我抑製不住的笑意浮動在臉上,故做同情之色看著他道:"少卿也不想想,若那伊,周果真懷踞不臣之心,邵王也果真想要張說效仿,他會當這麽多人的麵說出來麽?"
他的臉瞬間轉成了豬肝色,低吼一聲向我撲來。
就在他雙手即將靠近我脖子的時候,我一手抓起地上的篦刀,另一手抓起幾根簪笄,拚盡全身力氣向他揮了過去。
他吃了一驚,身子下意識向後一閃,尖細的簪尾落在他頸上迅速劃出了一條淺痕。
我已喪失了理智,仇恨怒火燒的我兩眼充血,那股倔強的不顧一切也要毀掉眼前惡魔的衝動刺的我渾身發抖,痛不欲生。雙手握住僅有的武器,一陣駭人的咯咯笑聲自我的喉中響起,猙獰而絕望地咬牙擠出幾個字:"信不信我把你寸磔成齏!"
早有宮女撲了上來將我圍住,另有幾名內侍拉住嚇壞了的張易之。所有人都氣喘噓噓,沒人顧的上,這殿中竟還坐著一個皇帝。她被晾在了一旁,大口喘氣看著這場鬧劇。我拚命的姿態令她恐懼,她仿佛見到了三途地獄中走來的惡鬼,被烈火焚燒了千年的身軀穿透罪孽苦難和絕望,來向她索命。
皇帝身子忽然一歪,虛榮無力倒在了張昌宗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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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資治通鑒 卷二百零七:
太子仆崔貞慎等八人餞元忠於郊外,易之詐為告密人柴明狀,稱貞慎等與元忠謀反。太後使監察禦史丹徒馬懷素鞫之,謂懷素曰:"茲事皆實,略問,速以聞。"頃之,中使督趣者數四,曰:"反狀皎然,何稽留如此?"懷素請柴明對質,太後曰:"我自不知柴明處,但據狀鞫之,安用告者?"懷素據實以聞,太後怒曰:"卿欲縱反者邪?"對曰:"臣不敢縱反者。元忠以宰相謫官,貞慎等以親故追送,若誣以為反,臣實不敢。昔欒布奏事彭越頭下,漢祖不以為罪,況元忠之刑未如彭越,而陛下欲誅其送者乎!且陛下操生殺之柄,欲加之罪,取決聖衷可矣;若命臣推鞫,臣敢不以實聞!"太後曰:"汝欲全不罪邪?"對曰:"臣智識愚淺,實不見其罪!"太後意解。貞慎等由是獲免。
太子仆:官名。管理太子東宮車駕馬匹的官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