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終人散後我手持一柄荷花燈,獨自往深宮中走去。兩旁黑黑的森木在我身後婆娑著,發出幽冥聲響。自那悲劇過後,我似乎已不再懼怕鬼魂,隱隱中竟有陣陣期待,他們的魂魄能有一天突然來到我眼前,帶我離開這層地獄。
離我幾步之遙的樹叢突然一陣搖晃,我猛然停住腳步。卻見那樹叢中晃出一個月白身影,左右觀看幾下後,快步向掖庭方向走去。那身影輕盈飄逸,白色裙擺隨風舞動,乍看與鬼無異。就在她一回首間,我確認出,那不是鬼,是人。她頭上快要散開的雙環垂掛髻,明明白白告訴我,她是我一直想要找的人。
我丟掉荷花燈,提起裙子向她奔去。她聽到我的追趕聲,亦驚恐萬分奔跑起來。她內心的恐懼比不過我悲憤的倔強,在跑出幾十步後,我靠近了她,躍身將她撲倒在地,雙手死死按住她雙肩,她仰麵俯地,動彈不得。
"為什麽?你告訴我為什麽!你為什麽要害死他們?"我嘶啞悲痛的嚎叫著,聽起來比樹上的夜梟還要恐怖。
迎兒單薄瑟抖的身子在我手下掙紮,消瘦的臉龐上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尖尖的下巴,都令她看起來更象一個鬼。她斷斷續續喘著氣,下意識地失聲否認著:"不是我..."
"不是你是誰?"我淒厲叫著,悲憤淚水奪目而出:"為什麽?你告訴我為什麽?邵王兄妹怎樣得罪你了?二張給了你什麽好處?!這回又是什麽?孔雀裙麽?你為了什麽連害數人!"
她放棄了掙紮,如珠的碎玉自眼中落下,慚色迫她低頭小聲道:"他什麽都沒給我。我也不是為圖一點小利。"她勉強坐在地上,吞咽了一下口水,垂淚道:"隻是以前有一次,我在禦前打翻了宅家的裝奩,數件珍貴玉器碎了一地,宅家命人將我杖斃,是張昌宗救了我,他俯地懇求宅家放我生路..."
"就為這個?!他救了你一人的性命,你去替他謀三人的性命!"
"我怎知會是這樣的結果呢?!"她提高嗓音悲鳴著:"張易之找到我,隻說想知道別人背後是怎麽議論他的。他對我說他雖身份貴顯,可心裏的苦卻無人知曉。他知道別人看他就是個狐媚惑主的男寵,他想改變別人的眼光卻無能為力。他對我說,他想知道人們是怎樣議論他的,他好改正...他是那樣誠懇。我,我...我就把在五王宅中聽來的閑話告訴了他。我怎知會是那樣的結果呢!我真該死..."
我呆呆望著她羞慚不能抬頭的身影,長歎口氣。不怪她去告密,隻怪那操縱眾生的一雙手,太邪惡太狠毒。任誰會想到,她會為這兩句閑言話語殺掉自己的孫男孫女呢。
我怔然看她流淚,呆呆笑道:"我竟是要感謝你,沒把我供出來。"
她哭著說道,因為我們是舊相識,以前在一起時,我對她多有維護。"如今事已至此無可挽回,我隻能穿上白衣,偷偷擺些香,藏起來祭奠他們..."
我淒涼一笑:"你忘了當初在尚服局,薑尚服對我們說的話了麽?"我緩緩笑著回憶道:"所以,迎兒,有些事情永遠都不能做,有些錯誤永遠都不要犯。隻要一次,便是萬劫不複!"我看著她為祭奠而穿的白衣,淡淡道:"現在再來祭拜,有什麽用呢?"
她聽後不語。又忐忑不安看我,欲言又止。猶豫片刻終是問了出來:"崔...姐姐,你不會對太子說出我來吧!我...想活。"
我搖頭,歎息道:"那就好好活著。人世間最不能償還的就是命。縱然你死了,他們還是不能複生,死又何益?"
我看著她,輕聲道:"張少卿雖不曾給你什麽看的見的好處,但給了你看不見的好處。在他的庇護下好好活著..."
她頓時惶恐打斷我道:"沒有!我和他什麽都沒有!"
我一笑,慢慢說道:"可能麽?二府中失了處子身的婢女都被趕到廟裏了,獨你留在宮中。你敢否認你與魏王無染麽?他死了,你也找到了一棵更大的樹。你給予張少卿的,決不僅是魏王獨一無二的阿末香。其實,我就是通過張少卿身上這縷香,辨別出是你傳的話。絕對不可能是別人,因為,就是全神都,也隻有魏王那裏有這幾錢阿末香!"
"武延基生前,就已經把你打上記號了。"我淡然笑道。
她驚恐抬頭望著我,黑夜中的雙眼散發著貓一樣的靈光。那光閃動片刻後,又暗了下去。她的聲音也隨著眼光的覆滅而淒啞了下去:"我... 從小就喜歡大王的,命運垂憐,我如願以償到了大王那裏,成了最受寵的侍女。我原以為..."她拭了一把淚,眼中的哀傷瞬間變成了忿恨:"誰知道,自郡主來了以後,大王竟是連看都不再多看我一眼!憑什麽?憑什麽郡主就能輕易奪走屬於我的寵愛?才藝德行美貌,我哪點比不過她?!"
我吃驚望著她由於嫉恨而紅漲的臉,歎氣道:"她是你的主母。"
"她就這個比我強!我好恨!憑什麽我生來就是宮女命,她就是公主命?為什麽我要認這個命?她什麽都不用付出,卻什麽都有;我用生命愛著大王,卻什麽都得不到。你知道他們有多過分?他們天天在我麵前展現他們有多麽恩愛,他們竟然絲毫不顧我的感受!他們,竟然在交歡時,還要我在房中伺候!"
我亦低下頭,不知說什麽好。半天才吞吐小聲道:"你本來就是通房丫頭,他們...並無過分之處。"
"我是下賤婢子,可我也是人啊!"她的淚突然湧出眼眶,奔流而下直落入土中。
"我恨郡主。她不把我當人,我也不能讓她好受。我去告密,是要讓魏王知道,他那心愛的女人有多傻多能給他惹禍。我就不明白,魏王是瞎子麽?看不見我比郡主對他更好,更合適麽?!"
她的臉龐在我的視線裏漸漸模糊,我轉動眼眸想要看清眼前這一切,兩顆淚珠隨即落下,淌過我雙頰。才意識到,原來淚水已在眼中蓄了很久。我默默抱住她抖動的身子,將她攬到我懷裏,輕聲歎息道:"你若始終把自己當人看,就不會這麽惱恨了。不管別人是不是拿你當奴隸,隻要你自己肯定自己,尊重自己,認同自己,那麽當你被別人忽視的時候,就不會有如此激烈的反應了。哎!"
她在我懷中嚶嚶啜泣:"我一個宮女,不就期盼著有一天貴人青睞,從此擺脫任人使喚的命運麽?所幸爺娘給了我美貌,我不好好利用長長遠遠地攀住大王,我還有什麽指望?我如何看自己有什麽重要的?大王怎麽看我才是重要的。我倒想尊重我自己呢,主子不看重我,我有什麽辦法?"
"這就是你終日不安的原因。你給魏王提供了身子感情和關懷,他肯定了你,你就認為自己有用處;他從別人那裏得到同樣的情感,拿你當空氣,你就覺得自己的存在毫無意義。他無意操縱你,你卻非要把這原本隻屬於你的東西交給他。你愛他,是屬於你自己的東西,他是否能感知回報你,是完全屬於他的東西。如果你真是一個認可自己的人,他回報不回報,都不會動搖你對自己的看法。"
她從我懷裏探起頭,飽含悲傷和不忿道:"他是操縱了我的情感,誰叫我愛他呢!我比別人都愛他!他送給郡主的香袋,郡主嫌花樣不好,竟隨意丟棄掉。他送給我的,我象珍惜生命一樣珍惜著。郡主想嘲笑他就嘲笑他,想打擊他就打擊他。我將他捧在心口上,他卻連看都不看一眼。"她低下頭,無聲地垂著淚。
我澀然哀歎道:"郡主在魏王麵前不必曲意承歡,她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是因為她身份比你高,而是因為她不擔心與魏王的關係會因此破裂。你小心翼翼將他捧在手心裏,他瞪你一眼能讓你抖成一團。因為你所有的一切都倚賴於他的給予。所以你必須要讓自己在魏王的眼裏有用。所以郡主的出現才令你如此恐慌。她時時刻刻在提醒你,你已經無用了。雖然她沒這個意思,可隻要她存在,就足夠令你感覺到危機了。"
"對!就是這樣!我必須讓郡主失寵,我才能安全。我才是真愛大王的,我才是最與他相配的,她李仙蕙一個生長在鄉間的粗陋村姑,連沉香和檀香都分不清,何德何能,占這個位置,沐猴而冠!"
我長歎口氣,提高聲音質問她:"你是想說:因為我愛了,我比別人更愛,所以我對別人所做的一切都是情有可原,都合理。是這樣麽?"我悲憤歎道:"你愛他,你付出了,是你要求他回報你的理由麽?是你由愛生恨去陷害他們的理由麽?付出了就非要回報,得不到就想辦法讓對方倒黴,然後給自己闖的禍找合理的開脫。這不是愛這是感情訛詐。別人對不起你,不是你能肆意幹壞事的理由。不管環境多麽惡劣,我們都有拒絕變壞的選擇。"
她盯著我不語。月光下她的眸子發出深邃幽藍的光。一會兒她喃喃道:"我也是在宮裏長大的。女人間慘烈的爭鬥曾令我發誓要遠離,誰想到自己有一天還是卷了進去。現在我才體會到那些宮鬥中的女人有多冤。我不由自主的愛了,難道是我的錯麽?我不甘心低賤身份,我想改變有什麽錯麽?"她抬頭看我,雙目在月光下閃著異彩:"你就甘心麽?你甘心一輩子做老處女?沒男人愛沒男人關懷,二十幾歲就被逐出宮去養老,獨臥青燈古佛白發骨枯?我不願意。如有選擇,我寧願做隻開一季的花,哪怕怒放一刻即枯萎敗謝,也有引人注目的輝煌。我不願做無人欣賞的長青藤,年年生在寂寞角落裏,就算年年都綠,這樣的生命也沒什麽意義。"
我搖頭道:"我也不願意。可做花的前提是潔淨。如果環境惡劣到非要你死我才能活,非要變壞才能生存,那我選擇當長青藤,以一生無人問津的淒苦,換取臨死時的安寧。這輩子我活的幹淨,我的手上沒有任何人的血。"
她露出一個不屑的笑:"誰在乎啊?你是朝中那些大官麽?你會被記到青史裏麽?我們放在後宮裏,渺小的不如一粒沙。連姓都留不下來!"她忽地詭異微笑,幾分譏諷幾分悲涼,喃念道:"故七品宮人者,不知何許人,莫詳其氏族。春秋若幹。以大周某年某月某時,卒於坊所某庵,嗚呼哀哉。"她淒慘笑著:"一生爭得這樣的墓誌銘,還是好的。若你被別的女人視為眼中釘,鬥爭中敗下陣來丟了性命,連這都沒有,以後也要背上罵名淪為笑柄。別人看你就是個蠢笨的失敗者,沒男人嗬護的可憐蟲,替人背黑鍋的無腦兒。"
"別人怎麽看我並不重要。我為自己活,不為別人活。我自己怎麽評價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我淡淡說道。
她茫然的看著我,好象看一個怪物。我頹廢不堪,垂頭歎道:"我勸了你這半日,卻原來你還是毫無價值感,用男人恩寵的多少來衡量自己的價值。"
我接連歎氣,無話可說。男權社會中成長的女子,自幼接受的便是將自己物化的教育,以能為男人提供性資源和生育能力為條件,換取衣食無憂的生活。男人願意給你多少漂亮的衣服可口的美食,成了女人津津樂道與人炫耀的資本,在自己值不值錢,值多少錢的口水中,女人不知不覺成了集市上的土豆,身體的每一分,都退變成為可以按寸量,可以討價還價的商品。
我們都不再說話,夜已很深,二人掙紮哆嗦著從地上站起,彼此相偎著向宮苑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