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陽白發人 (玉碎)
(2015-04-17 12:07:56)
下一個
手捧著一襲素白雙絲綾中單,上置水晶裝奩盒,我終於來至在合璧宮綺雲殿門前。
看守的羽林兵衛為我推開閣門,一縷深秋晦冥透過如蓋樹影,投入到久閉的珠閣上。我站立片刻,提足進入,來到靜靜坐於珠閣中央的李重潤身旁。
曖柔秋暉之下,他精美如畫的五官之上,神情衝淡平和,秋水般無痕,春水般無傷。唯有被全世間遺棄,自己亦遺棄全世間的人,才會有如此安靜如水的表情。他聽到我的腳步,緩慢舉首,待看清眼前人時,他澄靜無波的臉上先是一怔,其後淡淡呈現出一絲歉意的微笑:"我找到了那首采苓。很抱歉,我辜負了你的好意。"
巨大的悲愴洪水般襲上我心頭,我撲倒在地,淚如決堤之水奔湧而下。我無法控製,也不想控製,就這樣任由我的淚水肆意橫流,宣泄我的不甘,我的悲泣。
"為什麽?為什麽?!"我泣不成聲,無力吐出不成樣的疑問。
他安靜看著我流淚,此時輕輕歎息一聲道:"我還是做了申生。"
我已分不出是憾是怨還是怒,提起嗓門尖聲泣道:"申生明知自己蒙受不白冤屈卻不避不辯一味求死,陷君父於不仁不義!它日若獻公後悔,申生連挽回的的機會都不給他!這是孝道麽?此所以申生隻配得一個恭字!為什麽?為什麽你要學他?你的生死不過陛下一念之間的事!若你昨夜逃脫,來日陛下轉念,這場禍事是可以避免的呀!"我哀嚎倒地,痛不欲生。
他平靜看我道:"我沒有效仿申生。比起申生什麽都沒說都沒做,還被讒言所殺,我實在算不上是冤枉。申生不忍看到父親因失去至愛而痛苦;我不忍看到父親因失去江山而痛苦。爹爹是明日天下主,眼見興複在即,若是因為兒女連累前功盡棄,讓天下擁戴李唐的臣民再向何處去?我李氏一族曆盡艱險枝葉飄零,如今才稍稍看到一點希望,我怎能讓這點光亮熄滅在我手中?申生不辯,因為他不忍傷獻公的心,申生不逃,因為他不忍亂天下之民。"
他暗淡的麵容上漸漸暈出悲傷:"聖嗣年間我們全家流放。一路上眼見多少良田荒蕪生滿離草,多少田舍廢棄渺無炊煙,多少黎民失去家園顛旆流離,多少人的生命,為了武氏的大業而泯滅,而凋零。這十幾年,又有多少臣民多少百姓,為了我李氏一族的匡複而覆滅,而鼎鑊。你問我為什麽不逃不避?天下豈有無父之國?他們收留我,他們因此背負了窩藏重犯之罪,他們不留我,我逃跑無益。我逃到哪裏,哪裏的民眾都會因我而獲罪,為我而滅族。還有你們這些宮人。我若消失,首先被牽連的就是你們。當年四叔落入虎豹之口,東宮內臣斷肢剖心的情景,又將再現。在我十九年的生命裏,我從不曾替天下黎庶謀過點滴福祉,每嚐中夜醒來,均汗顏愧疚。所以至少,我不會因為我個人的私欲,去打亂百姓平靜的生活。我能讓你們多安寧幾天,你們也就沒有白白供養我這幾年。"
他的悲鳴令我心碎。我狠狠閉上雙眼,擠掉接連溢出的淚珠,猛睜雙目對他勉強笑道:"大王不必如此悲觀。宅家隻是一時被二張蒙蔽,怎麽說大王也是她的嫡孫,她的骨肉至親!如今殿下與公主...都在為你們求情..."我的聲音漸漸暗下去,顫抖的雙唇出賣著我的內心,連我自己都覺得,我剛剛做出來的笑容和安慰的話語是那麽的拙劣可笑。
他柔和看著我,淡淡笑道:"傻丫頭,他們不會放過我的。我的命,是他們用來顯示手中權力的籌碼。"他低下頭,麵上浮出一片淒艾之色:"我隻希望,他們能放過穠輝,放過我全家。"
從未曾有過的悲愴令我衝動,我忽然伸出手臂抱住他雙肩,絕望求著,為平息自己強烈的不甘求著:"去求求他們吧!宅家派二張來監刑,是在給你最後的機會..."
"一個向暴虐低頭的機會,一個變成馴服牲畜的機會。"他淡淡笑著,無聲搖頭。
我激動叫著:"那又怎樣?有什麽比生命更重要麽?螻蟻尚且貪生,你尊重他人的生命,為何輕視自己的生命?"
帶著那抹淡然的笑,他平靜看著我道:"象螻蟻那樣活下去?終有一天,百忍成金修成正果,鼓樂齊鳴中登上權力頂峰,在山呼萬歲聲裏,學會視他人的性命為螻蟻。"
我緊纂著他肩膀的手無力的垂落下去。他的生命,是我怎樣緊纂,也無法留住的沙。
他抬起一隻手向自己懷中探去。再伸出來時,手掌上握有兩件精小物品。我定睛一看,是一支纖細玉釵,和一方小巧玉璽。他用另一隻手拿起那支玉釵,目中蒙了一層水霧,淒然望著玉釵道:"我終於,還是負了她。"
他顫動的手指細細撫摸著通體晶瑩的玉釵,我仿佛又看到了那晚的月色映在乞巧金盆裏,他撫摸著裴信貞光潔的麵頰,就是這般溫柔,這般憐惜。耳邊聽到他難以抑製的悲泣聲:"幸好,我與她,還未曾...她不會被我連累。隻願她...今生還能覓到如意郎君,"
他將玉釵重新放回內衣懷裏,抬頭對我道:"她的信物我帶走了。這件玉璽,是我自幼就帶在身上的。兒時與青鳥玩鬧,曾打碎了阿爺一件昆侖玉雙耳瓶,阿爺便用那碎料,為我和青鳥各琢了一方私印,印鼻雕刻鶺鴒,取兄弟友愛之意。這方印璽從未離開過我身上。請你將它送給信貞,權當今生...相識一場,"他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緩緩滴在地上。
門環微叩,看守的內侍探進半個身子,看了我們一眼,催促道:"請崔內人快些與大王梳洗。"
我聞言胡亂幾把抹幹淚痕,提起雙手,最後一次為他梳頭。墨如怒雲的過腰長發被我緊緊挽起,如絲緞般盤臥在頭上。我向奩盒中望去,目光徘徊在幾根青木長簪之間。
"用玉的。"他輕聲道。
"大王...還是待罪之身..."
"用玉的。"他重複道。
我無奈歎了聲氣。拿起那支竹節紋長玉簪,仔仔細細穿過他冰冷的烏雲發髻。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世人皆以玉比君子,卻不知這是最難保全的不吉之物,寧為玉碎,不失氣節。
"我能問你一個問題麽?"
他轉頭麵向我,美目晶瑩剔透,光華熠熠,帶著我熟悉的緬腆和幾分小心,他含笑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看著他的眼眸,輕聲回道:"芷沅。我叫芷沅。"
他一怔,之後淒然展顏:"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他溫柔如水的目光環回籠罩在我臉上,低緩的話語在我耳邊輕蕩:"謝謝你,芷沅。"
我洶湧的淚水,再次狂奔而下。
他看著我悲傷,看著我流淚,低下眼簾,他滿含歉意,輕聲說道:"很抱歉..."
我輕輕用手擋住了他的唇:"我愛你,與你無關。"
我起身來到他身後,雙手輕攀上了他的頸肩,解開他中單內側係著的衣帶,那層內衣柔弱無力地散落下來,他光潔如越窯秘色瓷般的後背霎時展現在我麵前。我緩慢伸出抖動不已的右手,冰冷的食指和中指落在他後頸上。
他略顯消瘦的背影襯托出微微聳起的一條筆直脊椎,有著少年人特有的挺拔堅韌。我的手指沿著他的脊椎骨慢慢滑下,指尖觸摸的肌膚如酪酥絲緞一樣柔軟光滑。我慢慢滑到了他腰間,停住片刻,在他的腰三與腰四間微微徘徊著。片刻,我將自己的臉頰輕輕靠在了他後背上,幹涸無血色的雙唇喃喃輕語道:"大王,臣新近調了一款暗香,能令人神情愉悅,忘掉苦楚。隻是用時略有些不適感,有蜜蜂蟄痛的感覺。大王...願意試試麽?"
他沒有說話。我似乎感到他在輕輕點頭。
無色無味的液體帶著我的絕望,我的期望,在失去效果前最後一天裏,隨著我嫻熟的技法,緩慢堅定的推入我愛的人身體裏。既然怎樣都無法有尊嚴的生,至少我能助他有尊嚴的死。
更漏中水滴的聲音,順著銅漏嘴,一點一點滴下,綿綿如簷間春雨。預示著他生命的流逝。我在心裏默默的祈禱,第一次虔誠地禱告各方神明,幫幫我吧,讓我為我的愛盡最後一分意。神鬼有知,當為他解憂,神鬼無知,當憐我情癡。
最後一滴藥水刺入他脊髓,拔出針頭亦抽空了我渾身的力氣。我癱軟不堪,拚卻最後一分殘力,快速替他換好嶄新中單,抱起奩盒,跌跌撞撞落慌而逃。再在他身邊停留一刻,我會先於他赴死。
我破門而出,徑直衝到院子裏。大口喘著氣。突然,眼前好象有黑紅兩色相間移動。我驚恐萬分,睜大雙眼。這是兩根巨大荊木刑杖,無論重量尺寸,早已超過了律法規定應有的範圍。耳邊突然響起他無奈淒涼的話語:"一個向暴虐低頭的機會,一個變成馴服牲畜的機會。"我慢慢抬起痛極欲裂的頭,正對上張易之那琉璃異彩睥睨萬物的眼。
我猛然回首,兩名黃門內侍,正邁上玉階,向李重潤走去。
閣門大開的殿堂中央,李重潤仍平靜跽坐在原地。見有人上前,他動了動身子,試圖站起。忽然,他象猛地領悟到了什麽,捶了幾下腰間,難以置信地跌坐回地上,抬起頭來,他的目光滿含著感激,帶著孩童般恬淡如水的神色,他緩緩對我展顏,唇邊漸漸凝出了一個春花般的,深情的笑。秋色昏黃一抹落日勾勒在他身上,令他精致俊雅的麵容上散出宛若羊脂玉般蘊藉的光輝。
這是他那一世,留給我的最終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