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我頭重腳輕,神誌飄浮。起身穿上青袍,手指抖動地係不上腰間碟躞帶。我頹然跌倒在床上,漫無意識地盯著身旁瓷枕呆看。不知坐了多久,我顫栗著伸出手,向那枕中摸去。勉強立起身,我急步走出房門,不由自主往長生殿方向奔去。
然而宮人們惶恐奔走大禍臨頭的神情,徹底打破了我最後一絲幻想。邵王重潤與其女弟永泰郡主,因私自非議至尊及張氏兄弟,被盛怒的皇帝於坊門開啟那一刻鞫入內宮,為避免串供,二人分押於合璧宮綺雲殿與連璧殿內。皇帝派去的金吾衛砸開兩府院門,竟是連梳洗的時間都沒給,二人蓬頭被拘入宮。主婿武延基情緒失控欲闖入合璧宮,被金吾衛拘於相鄰的蔭殿內。邵王府與魏王府幾百名宮女內侍亦拘捕於內,皇帝打醮之際,命二張鞫審眾婢,鍛煉製獄。一時間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我的淚,象炎日瞬間凝結的驟雨,傾盆而下。依在長生殿入口的迎仙門,我再支撐不住,褪然癱倒在石柱旁。昨夜初更張昌宗的內侍到達邵王府,若邵王品出我采苓之意,是有足夠的時間連夜逃走避禍的。我被他盛讚的簪花體詩序,我一筆一筆手書的詩經,他原是不該聽不懂我的暗示的呀!《毛詩序》言:"《采苓》,刺晉獻公也。獻公好聽讒焉。"獻公聽讒之事冤殺世子申生,如今這一幕活生生再次上演,連申生的不辯不爭不避,都被他演繹的一模一樣。
聞訊而來的太子蒼惶痛哭淚流滿麵,跌跌撞撞步履蹣跚,竟連通告一聲都忘了,徑直往皇帝寢宮闖去,立即被兩旁的侍衛攔了下來。緊跟的東宮侍從奮力抱住痛哭的太子,好不容易將他拉入偏殿。
相王與太平公主亦先後趕到,無一人能入寢宮,均被告之皇帝正在為母祈福,不可打攪。我蜷縮在迎仙門外,直到午後,方見一女官由寢宮內匆匆走出來,往北宮門方向走去。
經過我身邊,她突然停住,對我驚呼道:"阿元!你怎麽在這裏?"
我象看見了親人一樣,猛撲入她懷裏大哭起來。
林司飾憂傷暗淡的眼神,痛惜無比地落在我臉上。
"快別哭了。"她雖口中勸我,眼中卻不由自主落下淚來。
"宅家與二張現下正在寢宮裏審問郡主身邊祗應人。"她緊張小聲訴說著這一上午見到的景象:"已有人向張少卿告密,說是邵王身邊有位新羅婢,同邵王一起嘲笑宅家...與二張淫亂。那新羅婢女堅決不肯承認,告密之人堅決指證是她。宅家大怒,命動刑拷問,那名新羅婢...是不是叫半月?死不認承,就在剛才...被拷死了!"
我抬起呆滯的臉,費力看著她,半晌才明白過來她在說什麽。已紅腫不堪的雙眼再次噴出火焰,我失魂落魄慘叫道:"你說什麽?!誰死了?"我全身止不住顫抖著,哀聲叫道:"不是她!"
林司飾猛然抓住我雙肩,厲聲叫著:"不是她是誰?難道是你麽?你怎知不是她?"
我霍然一個機靈,冷汗隨即自額頭流下。隻聽她失聲急道:"不是她也得是她!她已經死了!難道還不夠麽?"
她聲淚俱下警告我道:"二張一早便在宅家麵前告狀,哭訴邵王與郡主竊議他們與宅家的私事,說的十分不堪。還說郡主曾辱罵他們,說是楊娘子和你都聽到了!宅家命我去傳楊娘子和你前來對質,我正要去皇城找楊娘子。少時你在宅家麵前,千萬小心,自保為上!"
當我與楊令姿雙雙跪在禦案前時,皇帝雷霆怒色已歸平息,老態盡顯的麵頰上寒冰砭骨,渾濁陰鶩的雙眼發著幽藍地獄之光。強權震懾天下,血腥鑄就威嚴,此時疲憊老邁連抬一下眼皮都困難的皇帝,依然是死神的代稱。
她略微掃了我們一眼,冷冷問道:"昨日仙蕙當麵折辱張卿,你二人均在場!仙蕙說了什麽,你二人具實奏來!"
我與楊娘子抬起頭,異口同聲道:"並無此事。"
坐在皇帝身邊的張昌宗立即跳了起來,手指我們道:"你們吃了豹子膽了麽?!連宅家都敢欺騙!永泰郡主說的,張氏兄弟何得恣入宮中!連她身旁的侍女都聽到了!還有,什麽兩個主子,政...敵,"他轉動眼珠,半天也沒想起該怎麽說,索性惱恨撒潑道:"不管是什麽,橫豎不是什麽好話!宅家..."他嬌聲哭求道:"臣盡力盡忠服侍陛下,嘔心滴血鞠躬盡瘁,沒有功勞也就罷了,竟還被人如此詆毀輕薄!宅家難道就由著子孫肆意汙辱臣麽?!"
他滿麵淚珠,哭的肝腸寸斷,好不慘傷。皇帝深吸一口氣,冷風中聚集著陰霾,緩慢沉聲威脅道:"你二人膽敢欺君!"
我瞠目道:"侍郎連什麽話都沒聽清楚,叫我們如何作證?"
楊娘子調整好呼吸,麵對皇帝微笑答道:"妾安敢欺騙陛下。妾聽方才張侍郎所傳之話,應是擬主,兩政。此乃韓非說難之語,妾為郡主侍讀,兩年內相侍左右,從未見過郡主讀韓非子。郡主隻粗略讀過詩書,這等引經據典之詞,絕不會出自郡主之口。"她柔和一笑:"侍郎通今博古尚未嚐聽過此等言語,郡主又如何知曉呢?"
張昌宗漲紅雙頰瞪我們道:"是她身邊的侍女聽到的,不會有錯!"
楊娘子眨眨眼,輕描淡寫道:"侍女們沒讀過書,聽錯了話。"
坐在皇帝另一側的張易之,這時翩然一笑:"小娘子當真仁厚。邵王有眼不識金鑲玉,小娘子卻還要替那薄情郎說話!連我都替你不值。"
楊娘子的臉白了,眼中閃出晶瑩水光。沉默片刻,她淒然開口道:"妾聞姻緣天定,前世修成。妾與邵王無緣無分,勉強不得。妾才薄之陋質,何堪奉君子之清塵?未獲垂青乃妾福淺,非邵王薄情。"她抬頭看著張昌宗,眼中已沒有了哀怨,隻剩一片凝重:"一番情意寄與他人,本是一廂情願之事,他是否領會,非妾之力可以左右。表情不成便心生恨意,羅織罪名欲置他人與死地,妾還沒有這般自戀。"
張昌宗愣了一下,很快轉身對皇帝哭訴道:"陛下!她們串通好了的,她們...顛倒黑白!郡主和邵王不止一次的非議朝政,他們身邊的奴子都告訴臣了!"
我看著他,說不出是什麽感受。太多情緒交織在一起,此時心中反而趨向一種荒涼,和荒涼過後的平靜。這樣的平靜令我產生一絲莫名其妙的笑意:"侍郎言必稱他們身邊的奴婢。那麽就請那告密之人出來,與妾等當堂對質。"我蒼茫笑著:"宮廷之中,每遇冤案,必會出現或譖二字。若所告之事果然屬實,何懼光明?何需或譖?徒將自己淪為宵小。"
張易之輕聲笑了一下,緩緩說道:"婉侍不必糾結是誰,你隻需回答,邵王兄妹是否非議陛下。"
我看著他歎道:"妾不曾糾結。妾早已知曉那人是誰。"我慢慢展開一個淒慘笑容:"便是連你二位身上的奇癢,都是拜她所賜。她有機會接觸一種名貴無比的奇香,這種香料來自深海抹香鯨的腸胃,是一種甘甜奇特的泥土芬芳,一經沾染延綿數月不絕。隻是此香性燥味甘氣腥辛澀,尋常之人熏上幾次,都有可能出現不適反應,何況是體燥性熱之人?"
我盯著他們,悲涼不已:"需要妾說出那人是誰麽?那人以前能為一點小利而背主,之後亦會為更大的誘惑而求榮。這樣的人,少卿也敢用麽?她的話,少卿也敢信麽?"
張易之慵懶一笑:"倒看不出婉侍一張厲口,確實精通攻心之術。不過我不妨告訴你,那告密之人處於何等目的告密,本就不是症結所在。便是有沒有人告密,都不是爾等可以妄加揣測的。"他低下眼簾,黃昏柔和的日光照在他嫵媚白皙的臉上,一根根睫毛陰影清晰可見,唇邊微微勾起一個銀狐般動人的微笑:"我們要的,隻是個理由。"
我頹然跌落在地上,鎖不住的淚珠終於隨身子晃動而墜落。呆滯望著他,我慘淡自語道:"還能想到找個理由,很不錯了。"
皇帝早已不耐煩,揮手命我們跪於殿角,轉頭對內侍命道:"叫太子他們進來,朕要看看他們還有什麽話說!"
進來的隻有太子和太平公主。二人早已淚流滿麵,來到皇帝身邊跪倒後,心酸不已的懇求著。
透過早已紅腫漲痛的雙眼,我看見二張相互含笑對望,滿意地將太子兄妹的狼狽失態盡收眼底。權力使人忘乎所以,使人瘋狂,誠非虛言。
皇帝疲憊歎了口氣,對李顯幽聲歎道:"朕這一生,處事一向理智冷靜,絕不感情用事。也曾大義滅親,落得個薄情寡恩的罵名。如今老了,感情上慢慢依賴起張氏兄弟,便如孤寂之人養個寵物一般,打發無以寄托的情感,汝輩竟不能容!汝可曾想過,是誰晉言將你一家接回神都的?朕念及母子情份,對你一直懷有眷顧之心,沒有象對李賢那樣,隻沒想到,你那一對兒女竟是先來逼迫朕了!"
李顯虛胖的身子,無法控製地顫動不已,哭泣哀求著母親發發慈悲,放過他的孩子。皇帝悲愴閉上雙目,微微點頭道:"朕老了,管教不好年輕一輩了。太子的兒女,自己看著辦吧。"
我呆呆望著地上水磨石磚,心口疼的發抖。不用抬頭,我已能看見某種陰暗的冷笑,就隱藏在女皇悲愴的神情中。滿殿的人都在望著皇帝,都品出了這一招的惡毒。這是明顯的試探,太子從輕處置,那是包庇縱容藐視天威違抗聖命,皇帝剛好用這個借口動搖太子之位;從重處置,他不僅擔了一個滅子的罵名,此後餘生都將處在極度傷痛之中。用嫡親孫兒孫女的性命,試探兒子對她的忠誠度。唯亙古未有的一代女皇想的出來,做的出來。
李顯茫然抬起頭,忽然嘴角一撇,竟如同一個受了大委屈的孩子般,哽咽著叫了聲:"阿母..."
太平公主再也忍不住,猛然抬頭,憤恨的目光直射向二張,沉聲怒道:"當初我送你二人進宮,警告過你們要安分守己!你們安心做好宅家的寵物,日後不愁沒有你們的飛黃騰達!"
張易之輕輕一笑:"公主是要警告我們,莫忘所來之處。公主對易之的恩德,易之沒齒難忘,若非公主,我此刻還不知在那裏嗟食呢!"
公主恨道:"你知道就好!我李家事,豈有你置喙之處!真以為自己羽翼漸成,可以鳴於九皋聲聞於天了麽?"
張易之登時沉了臉,轉向皇帝作色道:"臣與六弟自入宮侍奉宅家以來,尋規導矩慎行謹言,每日勤勤懇懇奉湯製藥,是故宅家得以春秋鼎旺。我兄弟二人心中隻有宅家,宅家所喜之事,我二人向來傾力為之,因此得罪了一幹公侯朝臣。我二人身負積怨之深,已成眾失之的,近年來每行一步,皆踏刀叢劍林之險。如今更是連宅家的子孫都敢指著我們鼻子辱罵。需知臣與六弟不是市井田舍漢,我二人均是北平定公嫡孫,宰相門第簪纓世族,宅家的子孫竟拿我們如家奴般對待!臣等不願受這等閑氣,今日我兄弟就此離去,免得他日落得個斧鉞湯鑊,身首異處的下場!"
皇帝聽到賴以長生的春藥以離開為要挾,先是恐慌,玄即勃然大怒,一掀案前的筆硯喝道:"有朕在,誰敢!"她寒冷刺骨的雙眸瞥了一下哆嗦的太子,怒道:"看來你是拿不出什麽主意了!也罷,朕來當這個惡人!朕還沒死呢!你們就迫不及待的來害朕的人,謀朕的位!"
他轉頭對張昌宗道:"愛卿莫惱!朕替你做主。重潤他們,任你處置!"
張昌宗破涕笑道:"謝宅家恩典!"他一雙漾出水波的美目濕淋淋瞟向公主,搖搖走到她身邊,揚起下巴笑道:"既然是宅家的家裏人,現成有個可比的。就比著那薛紹處置,如何?"
公主的淚轟然雨下,抖動著身體失聲痛哭道:"仙蕙...她還懷著孩子!她如何受的了刑杖... 你當真是想要他們的命麽?"
不等他回答,皇帝威嚴的聲音響徹殿堂裏:"就依卿。那二人合該重杖責治,二卿前去監刑,以解你兄弟心頭之恨!"
太子虛弱抖動的身子,在內侍攙扶的手中漸漸沉了下去,昏到在地。
一聲清脆的斷裂聲響,從我身邊的楊秀手中發出。她的雙手在地麵石磚上顫抖著,十指長甲齊齊斷裂,鮮紅指血緩緩自指尖流出。
杖責向來可輕可重,甚至可多可少。令二張監刑,便是將重潤兄妹的生死交與二張決定了。他們決不會放過這個再次羞辱重潤和仙蕙的機會。他們已經迫不及待地要聽這對兄妹淒慘無比的叫聲,熬刑不過的討饒聲,和自己誌滿意得的笑聲。
我用雙手捂住臉,想要掩蓋平生頭一次血湧全身的強烈恨意。那股倔強地哪怕賠了自己性命也要將那三人撕碎的力量。我恨我的渺小薄弱,恨自己什麽都不能做,做不成。淚水如泉,湧出我緊閉的指縫,灑在長生殿的石磚上。
內侍已領命,外出宣旨。太平公主打破了最後的沉默。麵如白紙顫抖不住的公主,蒼白無力地望著皇帝,喃喃開口道:"娘,兒隻求娘一件事。給他們好好梳洗一下吧。兒這二十年,每一閉眼,便是薛三郎,披發瀝血如死時狀,向我走來! "
皇帝猛地一震,披發瀝血,亦是她常夢見的,被她害死王皇後蕭淑妃死時之狀。皇帝歎口氣,用下巴指我道:"你原是伺候過重潤的,去吧!"
我由兩名內侍扶起,艱難走出殿外。剛一出殿門,迎麵狂奔而來的是披頭散發的太子妃。她被相王阻攔著,掙紮著,淒厲嚎叫,猙獰似鬼。頭上的鳳冠假髻全部脫落,半禿的腦殼在冷風中瑟瑟顫抖。她呼叫著兒女的名字,一聲聲來自地獄的哭嚎劃破昏日長空,如墳頭枯枝上的夜梟,慘烈又絕望。
"鷫鸘...穠輝...娘帶你們回去..."狀若瘋癲中,她忽然伸出手,指著長生殿,咬出唇血切齒呼嚎道:"總有一日,有朝一日..."
相王李旦已預知她要吐出的話,猛伸手狠狠捂住了她流著血的嘴。太子妃掙紮獰叫著,死咬住李旦那隻手,鮮血從他的指尖中滴落下來。
滿院的宮人,流淚看著已脫人型的太子妃,和涕淚縱橫的相王,廝打噬咬著。他們是地獄中被剪去了舌頭,割斷了喉嚨的厲鬼。凡人得遇冤屈時尚可一哭,他們卻隻有無聲地哀鳴。他們離禦座太近,一呼一吸皆能被皇帝聽到,皆可成為禍延家室的罪責。我狠狠閉上雙眼,將這瘋狂的一幕盡力驅逐出腦海中。
失魂落魄走了幾步,遠遠望見合璧宮飛簷鐵馬下,一名金吾衛,雙手捧一方白絹,急匆匆向我們走來。被押送我的內侍攔住,他急切對內侍道:"方才聖旨到達合璧宮,魏王聞訊自裁。死前留下這方血書,懇請陛下看在武氏長門無後,郡主身懷嫡嗣的情況下,留郡主一命,他願以自己的性命,換取郡主一命。"
那邊角粗糙血跡未幹的白緞,是武延基撕斷內衣一角,劃開指尖鮮血寫成的。隨著最後的字落筆,一條生命就此落幕。我已分辨不出內心的感受,身如僵屍,麻木接過內侍遞來的裝奩,在他們的跟隨下,往合璧宮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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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說疑第四十四 (戰國·韓非): "孽有擬適之子,配有擬妻之妾,廷有擬相之臣,臣有擬主之寵,此四者,國之所危也。故曰:內寵並後,外寵貳政,枝子配適,大臣擬主,亂之道也。"
另有左傳.《桓公十八年》:"並後、匹嫡、兩政、耦國,亂之本也。"說的是同一意思:有四樣威脅國家安定的現象:庶出皇子威脅嫡出皇子地位;小妾擁有正妻的地位;朝中有與宰相勢力相當的第二個政治勢力;寵臣的權勢與君主相當。
附《詩經. 唐風. 采苓》
毛詩序:“《采苓》,刺晉獻公也。獻公好聽讒焉。
采苓采苓,首陽之巔。人之為言,苟亦無信。舍旃舍旃,苟亦無然。人之為言,胡得焉?
采苦采苦,首陽之下。人之為言,苟亦無與。舍旃舍旃,苟亦無然。人之為言,胡得焉?
采葑采葑,首陽之東。人之為言,苟亦無從。舍旃舍旃,苟亦無然。人之為言,胡得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