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陽白發人 (驚變)
(2015-04-15 12:5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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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九月初一,皇帝命在內廷九洲池的映日台設壇,請道教上清派茅山宗第十二代宗師司馬承楨,為皇帝已故多年的母親榮國夫人打三天平安醮。李氏楊氏及武氏三族男女均於頭天傍晚進入內廷,初一淩晨於星辰之下,陳放酒脯、餅餌、幣物,並各自為天上星宿書寫上章之儀,於接連的三日內,在司馬宗師做法時奏報上天。
初二那日昏時,我於映日台後側的花光園,偶遇多日未見的楊令姿。
她身穿一件翠藍金泥五彩繡花襦,內襯桃紅蜀錦抹胸,一條大紅石榴嬌裙,迤然搖曳間如落了一地殷紅如火的石榴花。然而與這一身豔絕的裝扮不相配的,是她臉上罕見的蕭然落寞之色。她二指輕拈一柄團扇,緩步園中與身旁同樣美麗的少女閑閑聊著。
她們看到了我。令姿勉強露出一絲微笑,攜那少女上前,對我道:"婉侍別來無恙。這是我家十妹,剛剛及笄。昨日與族人一同入宮祈福,宅家首次見她,十分喜愛,命留在內廷,不日將授內職。以後,還需婉侍多多照看。"
說話間我仔細端詳那楊家十娘子。雖隻十五歲樣子,卻是杏眼玉肌,眉目極其秀逸,天然一段雋永。靜靜朝我欠身後,她微笑告辭,往尚宮局方向走去。
我們目送她離去,回過頭來,她臉上的笑意已然逝去,眉目間重又蒙上一抹期艾之色。尚未等我開口,她低下頭去,不知是在問我,還是在自語,她澀然一聲歎息道:"我...是很不招人喜愛的吧。"
我悵然望她,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好。兩天前邵王的當眾拒婚,如今傳的滿城皆知。無論出身家世姿色學識,均不輸裴信貞的楊家九娘子,竟莫名被邵王斷然拒掉,一絲商量餘地都沒有。這對向來開朗自信的她,是個前所未有的大打擊。尤其,在她也已芳心暗生情愫之後。
我們沿著園中鵝卵石鋪成的甬道慢無目的的走著,甬道彎彎曲曲,兩旁假山臨立。我笑著勸她道:"牆裏秋千牆外道,多情卻被無情惱。娘子實在不必將此事放在心上。娘子美麗端莊睿智善斷,異日必得佳偶。隻是女子擁有這種魄力才幹,未必不被人所憚。李唐一族幾經磨難枝葉飄零,至今戚畹積勢朝局動蕩,其根由也隻因一女子所致。女子偶然的幹政,成就了李氏一族幾代人的惡夢。邵王難以接受這類女子,也是可以理解的,"說到這裏我不由歎了口氣,心中難掩悲傷之情。我自己,在邵王眼裏,怕也被歸了這類女人。魄力成了野心,睿智是心機的別稱。邵王清泠深邃的眸波在我腦中閃現:"太過聰明伶俐,終不是好事。"
卻聽"啪"一聲清脆的響動,自我們斜後側假山石中傳出,接著是一年輕女子滿含壓抑地怒罵:"爾是何疥癬!"
我與楊令姿均嚇了一大跳。瞠目結舌間,一男子捂著臉自假山叢中鑽出,站定後恨恨回頭,向他鑽出的方向瞪眼。
我們萬分驚訝地看著他。張昌宗!
他也看到了我們。然而此時他已無心顧忌,捂臉的手激動抖顫著,另一隻手緩緩舉起,指著那叢山石,絕世美貌的容顏扭曲著,口中尖聲罵道:"不識抬舉的娼婦!要是沒有我,你現在還在房陵喝風呢!敢不依從,幾時讓你死在我手裏!"
叫罵間磨拳擦掌,似乎要撲上去行凶。我上前一步高聲止道:"侍郎息怒!你看那邊有人來了!"
他回頭望去。邵王李重潤與內兄武延基,已大步向我們走來。張昌宗的怒色登時被嚇掉,轉頭咬牙暗聲道:"走著瞧!"然後快步自我們身後溜走。
那邊假山中,走出淚眼滂沱,渾身顫抖的永泰郡主李仙蕙。她身後二十幾步遠,跟著幾名麵紅耳赤的侍女。
李仙蕙眼中難掩的怒火燒的我們不忍直視。蒼白虛弱的臉上淚痕縱橫交錯,匆匆挽起的拋家髻零亂不堪,望著張昌宗遠去的方向一字一頓,咬牙切齒憤然恨道:"貳政,擬主,大亂之本四樣去了兩樣!"
此時那二人已走近,李仙蕙見了親人,才剛的委屈如卸閘的洪水,悢愴撲到武延基懷裏,放聲大哭道:"憑什麽?他們憑什麽得以恣意出入內宮..."再欲說下去,已被急切的楊令姿捂住了口。楊令姿顧不上尷尬,正色對李重潤道:"郡主才剛受了驚嚇,請大王速帶郡主離開此地。還有,"她一指那幾名侍女:"她們,應該什麽也沒聽到,沒看到!"
令姿的沉著老練讓我心悸。她從容交代的時候,我尚處於極度震驚恐慌之中。待他們扶著郡主走遠,我才張口節舌對令姿道:"這位如此囂張!人家兄長夫君就在附近!"
晚間皇帝傳膳前,新任春官侍郎張昌宗召我進他的奉宸府。雖已授了外職,誰都知道那不過是遮人耳目的幌子。這位天下第一麵首,仍住在內宮裏。
他獨自一人箕踞於妝案前,案上排列著七八個香粉脂盒,我對他施禮時,他正從一小盒赭石胭脂中,挑起一點抹於掌中化開,均勻調和著。瞥見我立於一旁,他懶洋洋給出一個迷人的微笑,接著轉過臉對著鏡子,往一側臉頰上輕拍著調好的胭脂。
我煩躁不安的看著他敷粉施朱,惴惴猜著他叫我來的意圖。似乎有意要折磨我,他隻顧在那裏打扮,並無說話的意思。
一陣奇香縹緲,進來的是腰束玉帶,身披鶴氅的張易之。走到其弟身旁,匆匆看了他一眼,略微驚訝道:"你這臉怎麽回事?誰打的?"
張昌宗那側臉頰上,赫然腫著幾個指印,印間還夾雜幾道血絲劃痕,乃尖厲指甲所至。看起來李仙蕙竟是用了全身的力氣,來摑他這一掌。
張昌宗從鼻子裏哼出一聲響,淡淡回道:"那丫頭自己找死。他日命斷黃泉,別怪我無情!"
又檢起粉盒中的粉撲,對著鏡子慢慢拍著:"夜間還要伺候宅家,現在隻好多施點粉,也不知能不能敷衍過去。"
張易之雙眸一轉笑道:"這麽多女人你不要,偏偏看上她,怪誰?"
張昌宗煩躁扯開衣領,口中嗚喃抱怨道:"都快重陽了,還是這般燥熱!"邊說邊在頸肩處抓著,側眉恨恨對張易之道:"你懂什麽?難不成人人都象你那樣圍著太平那些老女人轉?這麽多女人,哪個比的上她那麽水靈?如今懷了孕,更是凝脂如玉,讓人狠不得咬她一口。"
張易之搖頭冷笑道:"這下好,臉皮也撕破了。你打算怎樣?人家那邊未必肯善罷幹休。"
張昌宗被他的話嚇住了。顯然這時才想起後果來。我默默站在一旁,慶幸自己還沒吃晚飯,不然定然全數嘔出來。兩年多前那個總是睜著霧蒙蒙清澈大眼,懵懂惹人憐的嬌羞檀郎,如今成了這樣。
張易之走到他身旁坐下,愈發冷笑道:"沒主意麽?後怕了?"他淡淡掃著張昌宗:"真沒出息。忘了當年你剛進宮之時,術士李弘泰的話?你可是有天子之相的!眼下大周江山便在你我手中,豈非應了他的真言?有什麽可怕的?害怕的應該是他們!沒見前幾日李重潤那刺頭的樣子?宅家最恨的就是別人不肯屈服。如今難道不是天賜良機?哼,上一次我們動動唇舌,就能讓他們一步登天,這一次再動動唇舌,就能讓他們下地獄。"
張昌宗邊聽其兄絮叨,邊發狠抓撓著上身,不想越抓越癢,一時間竟是紅了一大片。他忽然轉頭對我道:"你過來給我看看!我身上總起紅疹子,近日越發厲害起來。上月南郊祭祀前焚香沐浴,楊小娘子派人給了我幾顆你配的澡豆,用了好些,可這幾日又重了!她說你有辦法。"張易之此時亦皺眉言道:"你這麽一說我也想起來了,這幾日我身上也是奇癢難耐,好在沒出什麽疹子。"
我無奈走過去,低身跪坐在他身旁。剛一靠近,那股強烈怪異的香氣就霸道地鑽入我鼻中。那香氣來自張易之的鶴氅,醇厚濃馥蘊籍綿長,我的心猛的劇烈跳起,轉瞬之間已辨別出那是什麽香。
我仔細觀察著張昌宗的紅疹,聽他愈加發狠對張易之道:"你說的對,宅家疏遠太子疏遠朝臣,唯獨寵信你我,我們若不使出些手段來,倒叫別人看扁了。要找就找大的鬥,太子的兒女自己送上門,讓他們死在我手裏,方知你我利害!"
他瞥一眼佯裝鎮靜的我,不耐煩道:"可有辦法麽?"
我安靜看著他那張紅若渥丹的臉,思索答道:"侍郎身上的疹子,妾剛好能治。去歲妾隨邵王趕造三陽宮,於嵩山上采得一支苦苓。據《神農草》記載,苦苓乃鬆之神靈伏節而成,故又名為茯苓,實為去疹祛邪最佳良藥。隻是...那時工事繁忙,妾便將那支苦苓留給邵王了..."
他聽到這裏打斷道:"如此甚好。我現在就派人去邵王那裏要!"
我絕望叫道:"侍郎還是讓妾前去尋找吧!那支苓放在邵王府,不容易找到的..."
他滿含驕傲與譏諷對我道:"如今宮門已下鑰,你如何出的去?隻有我的人例外!我派的人,便是軍中十萬火急,也需讓路。"
他隨即叫來身邊內侍。我拚力忍住驚恐,仔細對他言道:"那支茯苓,我放在一隻青皮舊箱裏。這箱子應在邵王的書齋中。邵王若能找到,請他打開翻找一下。箱子最上麵一層,放的是我親手做的一支花簪,往下翻,定能找到那支苓。你告訴邵王,那是張少卿和張侍郎的秘藥,務必讓他仔細尋找。"
於是當晚宮門違製夜開,送去了我的藥方,暗語,和期望。我微笑望著那內侍離去,隻有自己知道,我連牙根都是在顫抖的。
是夜風住沉香,繁花散盡。我緊緊盯著窗外,毫無睡意。自我遁入這地獄紅塵,修羅場中幾世的甘苦全都曆遍,麵對即將到來的悲愴,仍舊無法泰然麵對。佛言人從愛欲生憂,從憂生怖。若離於愛,何憂何怖?三年來我看盡了榮辱血淚,愛恨離別,終是不能放下心中癡念,於這白骨堆中瀟灑轉身,拈花微笑。輾轉反側間又僥幸幻想,也許事態還不至於如此之壞,也許是我自己在嚇我自己。也許過了明天,一切都將好轉,也許那預期的風浪,永不會來到。